人生如逆旅 我已是行人
作者:高增 (河南省舞钢市)
诗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今天的我,已公退赋闲,幽居于小城林间,林深径暗,门前冷落车马稀。
闭门闭目,冥思来时路,我的家族,我的家庭,如不尽长江,滚滚而来;
我的青涩岁月,我的前半生,颠颠簸簸,浪高礁险,一路风尘…
(本文作者:高增)
一,我家祖陵在舞阳
河南省的舞阳县,地处中原腹地,始建于东周的战国时代,因城址在舞水之北而名曰舞阳。我七八岁时,我家三爹告诉我,历史上,舞水的㵲原带有三点水,因发源地是一清泉,泉水喷出时,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抑扬有致,势若飞舞而得名。不知在哪朝哪代哪年哪月,人们把三点水写丢了,写成了后来的舞阳县。
(↑舞阳县在河南的位置)
商周时期,在舞阳这一方热土上,出现过 “胡、柏、东不羮(念Iang‘浪’)” 三个诸侯国。胡国城址在今天的县东约十多公里处,柏国国都在舞阳西南的尹集镇,东不羮国故址在章化台以东两公里许。
自春秋始,礼崩乐坏,各个诸侯国之间为了利益,为了疆土,相互攻伐,战火四起,烽烟不息 。 公元前581年楚灭东不羮国,公元前531年楚灭柏国,公元前495年,郑灭胡国。此后,三个小诸侯国便不复存在。柏、胡二国消失后,其国臣民以国为姓,四散于华夏各地。
(↑春秋时的大诸侯国)
“春秋无义战”,是孟老夫子对春秋时期你争我夺的精准评论和高度概括。城头变幻大王旗,闹哄哄你方唱罢我豋场,是那一段历史的真情实景。
为了加强边防,楚国征用大量劳工,在东不羮国的原城址上大动土木,大修大建,形成了楚国北部边境线上的一个军事重镇。城之北,便是自西而东的浩浩滍水河,河之对岸乃郑国属地。如果你会穿越时空,豋上楚国东不羮城这个军事要塞,举目北望,你一定会发出“天低郑楚,眼空无物”、或者“天低芳草接浮云,万柳含烟翆不分,燕子归时花遍落,暮云和雨入黄昏〞的感叹。
在东不羹城的城址上,战国时期曾设立有定陵邑,汉初设立有定陵县,二者皆取名于“定衙署于平王陵”之意。晋太和15年,即公元391年,东不羮城被毁。从楚国兴建城池至被毁,东不羮城作为楚国的边城,一共存在972载沧桑岁月。
说到定陵,这个历史上建设在东不羹城城址上短暂存在的小县,今天的国人知道者寥寥可数,但它当年借兵九千予汉光武帝刘秀,让刘皇帝才有本钱杀回昆阳,并以小胜多,以弱制强,打敗了王莽新朝的四十万大军,由此奠定了东汉王朝两百年的历史。昆阳之战,这一中国历史上的经典战例,也让定陵县像一颗流星而闪光于史册。
(1958年的舞阳县位置图)
明朝初期的1403年,在东不羮城的废址上,从山西省洪洞县迁移来了一戶高姓人家,这便是我家的祖先。不过,此时的东不羮城,已被我家先人称之为古城。
远在山西的高家,何以千里迢迢迁徙于此呢?
因为在大明初年,元未长期的战乱,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出现了“千里无鸡鸣”的残状。明统治者为了发展生产,恢复经济,决定于人口稠密的山西各地,向地广人稀的中原及山东、河北、安徽等省大举迁民。这个宏伟浩瀚的迁民工程,从洪武年间一直进行到永乐年间,前后历时53年。据《南阳府志-裕州篇》记载:舞阳县接收的山西泽、潞二州的无地少地的迁民,其时间为1403年。这些迁民自带农耕用具,到洪洞县广济寺豋记后,由政府发给护照和川资,携儿带女到南阳府报到,由南阳府再分派到府属各县。按照官方文件规定,南阳府接收的山西迁民,每人可分18亩农地和2亩菜地。我们家祖先就是在这个历史大背景下迁到南阳府舞阳县的。
高家的《家谱》上,没有记载初来舞阳时东不羮城的状况,不过,“片墙看破尽,遗迹渐应无”;‘‘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不羮城〞的叹息,该会油然而生。
(↑楚国要塞东不羮城位置)
整个大明王朝,我们家的先辈们都是生活在东不羮城的故址上。直到明朝末年的某一天(具体时间不详),我们家又从舞阳县东不羮城举家迁到今天的舞钢市庙街乡。
高家的《家谱》上,记录了发生在东不羮城的一件青史永垂的大事件:揭墓鞭尸。
为了写清楚这个事件的根根梢梢,为了使未来的读者不堕于五里雾中,茫茫然不知所云,我得首先展示给各位楚国宫廷内部的一段历史...…
历史上有脏唐臭汉之说。而楚国的这一段历史,更是让人羞于启齿,羞于着墨,因为它过于肮脏而狗血。
公元前528年,楚初王的弟弟熊居,篡夺了楚初王的王位而自立,史称楚平王。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27年,楚平王又抢夺了自己儿子即太子建的妻子,并把太子建从都城撵出,令其驻守城父戍边。城父,在今天平顶山市的宝丰县。唆使楚平王抢夺太子建之妻的奸佞之臣费无忌,生怕有一天会遭到太子建的清算,就诬陷太子建在边关手握重兵,妄图谋反。公元前522年,楚平王从城父招回太子傅伍奢,追查太子建妄图谋反一事,太子的老师伍奢直言平王昏庸,不该妄信小人之诬。楚平王大怒,斩杀伍奢及长子伍尚,而次子伍子胥出逃吳国。在逃到安徽的昭关时,伍子胥因在边关受阻,满头乌发一夜愁白。这就是今天“一夜白头”这个成语典故的由来。
(↑伍子胥画像)
伍子胥在吳国受到重用,令楚平王寝食难安,惧怕有朝一日噩运临头、横祸天降。于是乎,他征用了整1000名劳工,在楚国北部的边关即东不羮城,依河而建了自己的寝陵,做为自己的百年之后的安息之所。这样,即使是伍子胥带甲百万前来寻仇,也断不会找到千里之外。陵寝工程完工时,为确保万无一失,平王又改河道覆盖于寝陵之上。万事齐备后,平王设宴招待陵寝建筑工程队,结果赴宴的999名劳工,当场中毒而死。但仍然是百密一疏,仍有1名未赴宴的工匠侥幸逃生。
(↑东不羹城遗址)
《西游记》有诗云:
人心生一念,
天地尽皆知;
善恶终有报,
乾坤最无私。
人世上还有一个“墨菲定律”,即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尽管楚平王机关算尽,该来的还是来了。
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和孙武统领吳师,杀入楚都。此时的楚平王已呜呼哀哉,伍子胥在这名侥幸逃生的工匠带领下来到东不羮城,打开平王石墓,拉出尸身,放置于城西一里许的晒尸台上,伍子胥挥鞭痛打。三百铁鞭,直打到皮裂骨残,尸肉横飞。这就是青史上大书特书的“揭墓鞭尸”的历史事件。
(↑楚平王画像)
高家人举家外迁后,舞阳县东不羮城遗址上,只剩下高家先辈人的坟墓。二零一五年的农历十月初一,我从平顶山赴舞阳县的东不羮城旧址为祖先扫墓时,特意到伍子胥鞭鞑楚王尸的地方凭吊。石墓潭上河水粼粼,晒尸台畔秋草萋萋。丝丝细雨,依依轻风,似乎又在把这段过往,悠悠诉说……
舞阳古今多少事,
都付历史尘封中。
二 ,我家与韩家
(↑东不羹故城的高家陵园)
明末或清初的某一天,我的先祖高二让,从舞阳县的东不羹故城,搬迁到今天的舞钢市庙街乡的枣林村,二百多年来,这里的高家,已成为几百口人的大家庭。
高家的这一次迁徙,没有留下何以迁徙的纸质资料,代代相传的原因有三:
一是沙河溃堤,淹没了高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庄稼与房舍,无以为生的祖先只得离乡背井,逃离家园,到七八十里外的枣林村投亲靠友;
二是官府征丁服役,二丁抽一,高家三兄弟不愿出丁而搬离故土;
三是源于明末轰动全国的东林党案,因东林党党首高攀龙妄议朝廷而禍及族人。我家祖上高攀桂与东林党首高攀龙是同族兄弟,担心被明当局株连而举家外逃。
(↑高攀龙画像碑刻)
说到高攀龙,今人多不熟悉其人其事,但在明未清初却名扬天下,他书丹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名联,今天的文人墨客们却是无人不晓。
哲学上阐释社会事物的因果关系,有一因一果、一因多果、多因一果之区别,高家先祖从舞阳县东不羹城旧址举家搬迁至舞钢市庙街乡的枣林村,应是一因一果所致。据今天的高家后人考证,大概率是第一个原因。
高家逃离故土时是兄弟三人,从我家祖上尊名为高二让可知,他老人家应该是上有兄下有弟。兄弟三人为了使后代方便相识,就把一口铁锅打烂一分为三,各携一块挥泪决别。打锅分铁,是历史上骨肉分离时贯用的手段,在农耕社会的中国传承了数千年。
高家在枣林村生活到第三代时,出了一桩名扬州县的大事件,即与庙街当地的大官宦之家,打了第一场官司。
这个大官宦之家是庙街乡大韩庄的韩家。
韩家的先祖是东汉时期一品高官、位列三公的中书令、大司空韩棱。
(↑ 庙街乡九龙山韩棱塑像)
韩棱其人其事,自东汉以降不绝韦编,最为后人耳熟能详的是成语“韩棱之剑”。其典故出自汉肃宗用舞钢西平一带出产的龙泉宝剑赏赐予韩大人,以表彰这位当朝重臣高瞻远瞩,谋略一流,才智超人。韩棱过世后,其后人被朝廷赏赐为秀才世家,世世代代享受秀才待遇,当地人称韩家为“铁帽子秀才”。我查询了一下相关史料,秀才待遇有:司法优待;司法豁免权;见官不跪;不交纳皇粮国税;不服兵役;不服劳役;着秀才礼服;有固定的秀才生活补贴金;每逢重要节日州县官员予以慰问等,是名列士农工商社会群体中的第一等人物。
我家为平民百姓,与这样地位显赫的官宦门第打官司,虽然未上大堂,腿就软了,气也短了,其输赢已预见分晓。
( ↑ 韩棱文化广场)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大韩庄西的老金山东坡,有我家祖上的田产,某年的一个傍晚,我家祖上收庄稼的大马车满载负荷而归,途经大韩庄时,碾死了韩家的一名女童。韩家人怒不可遏,一纸䜣状告到舞阳县衙。舞阳县知事多次升堂审案,韩家自持韩棱的后代,身份高贵,权势熏天,申明要让高家以命相抵。舞阳县令无奈,只得将案子移呈裕州府升堂二审,韩家均不接受县、州两堂审理的结果而上䜣至南阳府衙。
大清一朝,国家基本上实行的是省府县三级行政管理体制,但南阳府人多地广,在府下又分别设有邓、裕两州,当年的舞阳县归裕州管辖,州衙位于方城县,直到民国6年,国民政府才撤销了裕州的建制。
官司端到南阳府时,高家人因打官司已倾家荡产,无力面对旷日持久的爬庭跪堂,只想听天由命时,高家的第三代人,即十三岁的高绍南愿意代祖代父出庭应䜣。
(↑明清两朝的南阳府衙)
高绍南在南阳府大堂上的申辯词是:一,我家的马车走的是官道,满载负荷的马车不可能因躲蔽路人而驶出官道去碾压农田;二,若是我家马车驶出官道驶入韩家的庭院而出现事故,我家甘愿接受一切责罚;三,你们家的女童尚未成年,应有家人负责看护与监管,你们名为监管缺失,实属漠视生命,草菅人命,请知府大人依律追究其责任。
一番辩词,
掷地有声;
铿锵激昂,
满堂皆惊!
这一堂案审,让南阳府知事对这一位十三岁的少年英才,倍感怜爱,青睐有加。
(清朝时期南阳府所辖州县)
古人云:
黄卷青灯勘案牍,
朱砂笔下落惊雷。
隋唐以来,官员多出身于科考,多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济世之才,这样的官吏处理政务处理讼案才可以得手应心,潇洒自如。
南阳知府处理此案的方法,让人意想不到。
他问韩家有没有豆蔻年华待字闺中的女儿,韩家说有,知府说:由本知府为你们高韩俩家做媒,结为秦晋,把你家的女儿嫁给高家高绍南,高韩俩家自此化仇为亲,化干戈为玉帛,像高绍南这样的少年才俊寥若晨星,错过了此桩姻缘机会再无。若不服本府调解,我将判韩家疏忽看管之罪。
官司就此结束,官民三方皆大欢喜。
诗曰:竹节中通存正气,松枝后凋见贞心。这样的官吏断獄判案,体现了其正直、英明与智慧,在当年南阳府的各州各县及升斗百姓中,传为佳话。
(↑ 今天的南阳府衙)
我们祖上与韩家的恩怨纠葛,又持续了几十年。
祖上高绍南,是高家迁徙到庙街乡枣林村的第三代人,其妻是大韩庄村的千金大小姐。自韩家千金大小姐下嫁到高家后,生育了一个儿子便染疾而亡。高绍南又娶了韩家千金出嫁时带来的女仆康氏为妻。妻亡再娶,舞钢当地人称之为续房或填房。康氏又生养了兄弟五人,加上韩家千金生育的老大,一共兄弟六人,今天的高家人称之为老六门。
高绍南是皇家最高学府国子监太学生,饱读诗书,他少年时,其才智在南阳府大堂就初露锋芒,这也让高家后人代代津津乐道,倍感荣耀。在今天庙街乡大乔庄村乔家陵园的墓碑上,还留有他为往生者而撰写的碑文。
(↑明清时期的国子监街)
走出国子监的太学生,有从政与执教两个就业方向,可以出仕任从七品的官吏,亦可以开馆传道授业解惑。先祖高绍南既没有出仕为官作宦的记载,也没有传道讲学的经历。但他却为六个后人置办了土地十八顷,即一千八百亩田产。
(明清两朝的北京国子监)
从祖先高二让逃离故土迁徙枣林村,到第三代人高绍南仅有短暂几十年,从一无所有到当地大户,一跃而就,完成了沧海桑田的巨变,这让当地的升斗小民们惊愕不已。这个巨变,也彻底撕掉了政客们口中的剥削、压榨、巧取豪夺等谎言的虚伪面纱,因为当年高家的声誉有口皆碑。
洞明世事、慧眼识珠者给出解释:
书中自有黄金屋。
高绍南用知识改变了高家贫穷的命运!
(↑高家世系…高德田整理)
《诗经》中曰:椒聊之实,蕃洐盈升;瓜瓞绵绵,尔昌尔炽。高家兄弟众多应该是好事,今天的我们还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然而,高家众兄弟为了分配父亲留下的一千八百亩土地而尺布斗粟,兄弟阋墙。
平均分配一千八百亩土地田产,每人三百亩,是主持分家的亲友宾朋们的共识,但老大的舅舅家,即大韩庄的韩家站出来极力反对,韩家人气势如虹,坚持老大应分九百亩土地,其他兄弟五人共分剩下的一半。理由是老大乃韩家千金所生,其他兄弟们皆为庶出,千金小姐和丫环仆人的后代,身份地位云泥之差,岂可同日而论、等量齐观?
此语一出,让分家主持者皆面面相觑,无所适从,只得又呈达官署,又走上了县衙、州衙、府衙层层过堂的老路。
这一次,南阳府衙明断:兄弟六人,土地田产平均分配!
韩家及所支持的高家老大,官司竟然打输了。
(↑九龙山社区韩棱文化墙)
下面的一件事,更是在当年让高家与韩家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先祖高绍南亡故后,与韩家千金依照传统习俗合葬于高家祖坟,而待康老祖奶奶亡故时,大韩庄村韩家人坚决不准与高绍南同寝一陵,其理由仍然是千金小姐与仆女丫环,身份地位尊卑迥异。这一次,连高家老大对其舅舅家很有微词,因为高家老大高箱虽然是韩家千金所生,但他却是被康老祖奶奶养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最终,高家兄弟们还是妥协了礼让了,只得另择陵园安葬。
一个祖先两个陵园,这一奇葩现象古今少有。
有一门贵冑高亲,本可以夤缘求进、附凤攀龙,然而高家摊上了这样一门权贵亲戚,却给自己带来了几场官司和一言难尽的无奈。
孟子曰:大事小以仁,小事大以智。这是贵贱尊卑共存共荣的最佳相处之道。高韩两家的恩恩怨怨,应该属亲戚关系中一池和谐春水的一波涟漪。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韩家人都代代牢记先祖的品格,恪守先祖的训诫,平和谦谨,不怒自威,从来没有出现过称霸乡里、为非作歹的恶劣事件。当然,附近州县十里八乡的黎民百姓,也没有任何一家敢于蚍蜉撼大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高韩两家这段不愉快的过往,早就被友善、和谐、绸缪的新型亲戚关系所尘封雪藏。
三,诗书传家久
诗曰
竹简凝香承古训
云编泛墨续新篇
传家有道唯诗书
继世无瑕在孝贤
让枣林村的高家扬名乡里的是,在这个几千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耕社会中,高家却代代都出读人。
而最让今天的高家人引以为傲的,是皇家学苑的国子监太学生高绍南。
国子监是古代中国最高学府,自隋朝设立到清末,一共延续一千多年。隋唐时期的国子监,具有教育与行政两个职能,明清以来,行政管理职能逐步弱化。有研究者作过比较,说国子监相当于今天的北大清华复旦等所有重点大学的综合,一部分专家认为太学生应等同于北大清华的硕士生或博士生。当年,从国子监走出的读书人,自戴光环,荣耀无限,让世人仰慕。
一枝丹桂鰲头折,万里青云足下生!是货真价实的天选骄子。
高绍南是高家迁徙到枣林村的第三代人,家里从一无所有到荣豋皇家第一流学府,其间如何实现这个几乎不可企及的跨越,高家没有任何史料记述。从今天我们所熟知的南阳府大堂上舌战权贵,到他留在碑刻上的锦绣文章可知,高家祖先世世代代就重视教育,重视诗礼传家。
(↑高中原当年就读的保定师范学堂)
高中原,是清朝晚期继高绍南之后,在高家诗礼传家的史册中,最为闪光。他老人家是高家第五门高勉的后人,保定师范学堂毕业后,又远赴日本早稻田大学深造,学成归来,被任命为河南汤阴县长,当《委任状》送到高家时,因高中原是家里的独生子,其父亲秉承“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坚决不允许他去豫北赴任。前来报喜的一众官员们,鞭炮、唢呐、锣鼓在高家大门外忙活了半天,因高家闭门谢客,滞留在村中许多时辰,不要说没有依例讨到“红包”,就连一口水也没人喝上。最后,还是居住在庙街的高芳亭(高中原的同族堂兄),出面招待了“督邮”一行人马。
这也成为当年高家历史上闻名遐迩的一件趣事。
高中原是孙中山时期在舞阳县唯一的国大代表,他在家乡出任了舞阳县教谕,后又任舞阳县师范学校校长三年,桃李广布。
1945年,他捐出了自己家里多年的积蓄,在庙街村舜王庙原址上创办了大同乡历山小学,解放前,所有来历山小学读书的家乡学子们,费用全免。这个学校直到文革结束后因校舍倒塌而停办。在今天的《舞钢史志》和《庙街历史人物传记》上,高中原赫然在列,均记载着他为家乡教育事业而做出的不世之功。
历山小学的命名,源于庙街有舜王庙,庙街乡南部有历山,历山遗址还出土了龙山文化的大量残存。“舜耕历山”的故事最早出自鲁山人墨子的记载,后司马迁写《史记》讲的更为详尽。据舞钢当地学者考证,庙街才是舜耕历山的所在地。历山小学校名的由来,与大舜王在历山耕耘、劳作的历史一脉相承。
(↑历山与庙街龙山文化遗址)
这里留下一笔发生在高中原老人家个人史册上的一桩遗事: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某一天,几个兵匪闯入高中原私宅,将他押送到大同乡政府(今舞钢市营街村),不由分说吊在鿄上痛打,威逼高家拿钱赎人。
一团长听到暴虐声推门进来,当认出是高中原后,抬头给施暴者每人啪啪两记耳光,并喝令立马松绑,又紧急通知医务人员给其疗伤。
见高中原被打得体无完肤,团长愧泪盈眶,他挥笔写下四句话昭告驻军:
奉命来驻守
禍及高教授
谁虐我恩师
我砍谁的头
高中原他老人家如果不是读书人,而只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土财主,其结局难以言喻。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古人那一句名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高震生,是高家第六门高功的后人,与高中原是同时代的读书人,他老人家年轻时,志在登科光宗耀祖,但两次参加乡试两次均落弟,之后,便开始潜心于教育事业。他是创办枣林小学的第一人,并亲自出任枣林小学的第一任校长。
在这里,附带介绍一下高震生老人家为新四军做过的一件小事,但这件小事功德无量:
皖南事变后,新四军竹沟根据地一交通员秘密存放在枣林地下交通站一包裹,停了三天,一农民装束的中年人来到学校,找学校教师高先生(即高同春,时任新四军地下秘密交通站站长)索取包裹。高同春阅人无数,视别出其中有诈,况且,来交通站的自己人,都会带一本《三民主义》的小册子,而且有接头暗语。高同春灵机一动,推说学校两个高先生,自己只管教书,所有来往包裹、信札、物品等,都有高震生校长负责。此人又找到高校长,高震生校长深知高同春的地下党员身份,而故意带来人到校办公室,帮助来人检查来往物品。查验未果,来人只好怏怏而去。
巧借闻雷来掩饰
随机应变信如神
高震生校长的巧妙应变,为新四军地下秘密交通站及高同春站长,机智地避免了一次劫难,其功其勋,可勒金石!
高润甫,出自高家第四门,是枣林高家的又一座文化高峰,他于1927年毕业于“国立第五中山大学”。他的父亲高廷臣老人家,靠兴办庙街油料小作坊起步,一步步积累下丰厚的家业,家境宽裕后就继承高家读书传统,供给后人读书。
自1927年始,中原三年大旱,1929年又蝗灾肆虐,特别是蒋冯阎中原大战,天灾+兵灾,舞钢人饿死病死无数。高润甫毕业后没有出仕,而是面对贫病交侵的家乡灾民,他利用自己的中医知识,一辈子都在为乡里穷苦百姓义务问闻望切。
“不为良相,愿为良医”,是宋代大政治家范仲淹的名言,体现了儒家知识分子以济世救人为核心的职业价值观。这一点,高润甫他老人家当之无愧!
高家第四门高厉的后人,在高家诗礼传家的传统中,可谓独树一帜:
高润甫,1927年毕业于国立第五中山大学;
高秀山,1947年毕业于漯河师范;
高松林,1946年毕业于漯河师范,2007年离休;
高茂林,1948年毕业于舞阳师范,2008年离休;
特别是高润甫的后人,如同积薪,后来者居上:
老大高飞,1951年河南大学本科毕业;
老二高成业,1956年湖南医学院本科毕业;
老三高新业,1957年洛阳工学院本科毕业。
(↑平顶山市委党校高飞副教授)
高润甫的第三代人更是出彩,人人皆高考及弟,特别是高惠民,武汉大学毕业,曾出任了海南省三亚市的地厅级干部。
一门俊杰
满庭芳华
最为让高家誉满乡里的,是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第二年,即1978年,庙街乡数百人参加高招考试,仅有5人名豋金榜,其中4人来自枣林高家。
舞钢市知名学者金广远先生听闻此事,挥毫泼墨,浓墨重彩写下一幅对联:
高家一门中四举
天庭七星躍八方
赞美之意,力透纸背!
四,我的家
高家,自迁徙到枣林村的二百多年间,共经历了三次大起大落,恰似一叶扁舟,沉浮在战乱、灾荒、横祸迭起的惊涛骇浪中。民国以来,水旱蝗蹚,内匪外冦,把古老的中原大地劫掠的体无完肤,千孔百疮,哀鸿遍野。尤其是匪患多如牛毛,你方抢罢我豋场。
民国初年,豫西匪首许德善,纠集众匪百余,先抢劫后放火,烧毁了高家的四座炮楼和五处大宅院,让这个闻名遐迩的富庶之家,一夜之间乾坤倒转,“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相关资料披露,许德善、阎曰礼、平文正等一杆匪众还在河南汝州临汝镇杀人放火,劫掠财物。
(↑1947年被陈赓兵团剿灭的许德善一众土匪)
“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出自两千多年前我们河南人姬寤生的名言。1947年,刘邓大军进中原,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匪患如卷席。许德善一杆众匪也在二野14军雷霆万钧的剿匪过程中灰飞烟灭。
家道中落后,我的爷爷高树昌到庙街一家油房打工,当了十多年的卖油郎。他起早贪黑走村串巷但收入微薄,不足以养家糊口。
有诗云: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民国三十三年,我们家突然间时来运旋,穷困日子又瞬息沧桑巨变,柳暗花明。
事情的经过如下:
我爷爷的上一代是兄弟倆人,爷爷的叔叔婶婶无儿无女,但其名下却有一顷多土地,是货真价实的富庶小康之家,他们二老过世后,按当地规矩,侄子具有继承权,其名下所属的家业,田产庄园,均由爷爷继承。
爷爷也是兄弟俩个,二一添作五,两个爷爷各继承了土地七十亩。
一夜暴富的神话,在我祖上活脱脱变成了现实。
这种过山车般的变化,我的两个爷爷当年是什么心情,不知道。我猜想,他老人家会不会时常哼一曲古老的歌谣?抑或是登高临远,唱几声豫剧: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怱听到城外乱哄哄,
旌旗招展空翻影,
原来是司马懿发来的兵…
我爷爷的学养不丰,顶多如此这般,不会知道社会事物发展变化的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的逻辑关系,也不会知道古人的《破窰赋》: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
地不得时草木不生
水不得时风浪不平
人不得时时运不通
唯物主义哲学不相信命运,上述现象,持唯物史观者解释为外在世界的客观存在。我们家历时百年的起起落落,是我们家的先辈们,随着外在世界的变化和演进而呈现给社会大舞台一幕幕波澜壮阔的历史活剧。
(↑庒子曰 椿树乃父亲树)
我的父亲尊名叫高群善,他老人家继承高家祖先的传统,成为广大农村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他除了解放前很短暂的教过一段书之外,他老人家的学问多用在帮人记帐、写春联、写祖宗牌位等义务劳动上。我上小学时,我家东耳房有一个高高的长书架,其上摆满了他的经史子集,书架两旁挂着一幅对联:
满架典籍藏日月
一窗灯烛照乾坤
据我大哥回忆,自大哥记事起,父亲的身体就一直欠佳,常年多病。因病魔在身,一生一世只能把自己束缚在前辈先人代代相传下来的十几间祖宅之中。
但父亲的天资极好,这里略举两例:
其一:
父亲年少时到爷爷打工的油房,爷爷问他:店里只有10斤油和3斤、7斤两个油提子,我们怎么才能卖给客戶5斤油?
十来岁的父亲不加思索,张口即来:你完全可以先打给他7斤,然后用3斤油提子再打回来6斤,这样就等于给他了1斤,再用7斤提打给他一提,这样就等于给他8斤,用3斤油提再打回来一提,不就是给他5斤了?或者先打给他9斤,从9斤里打出一提7斤,最后打给他一提3斤,岂不也是5斤了?
脱口而出两个答案,让爷爷和店员们听了,一时间目瞪口呆。
民国前后的中国普通百姓,大多目不识丁,民智未开,这样的算术竞难住了全体店员。
这件事,与三国时期的“曹冲称象”的典例如出一辙,虽然一今一昔,相距两千年,二者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二:
四十年代初,大有号村的胡家要公开拍卖一棵千年大柏树,凡竞买者需现场交上标书,现场唱票,现场开标,价最高者胜出。《榜文》一经公布,报名竞买者蜂拥而至。
庙街一竞买者志在必得,但出价低怕被淘汰,出价高又怕吃亏,于是他专程拜访了我父亲。
我父亲取出笔墨纸砚,公公正正书写了“比最高价高出叁元关金券〞的字幅,让他珍藏好后去现场竞标。
3元关金券,按当年的币值,大约可兑换1.8元美金。
中标结果一经公布,舆论一片哗然,几个未中标者当场指责评委和卖家有失公道,指责中标者“没有标价只有阴谋”,靠旁门左道取胜。但现场围观的看客们却掌声雷动,纷纷称道中标者高明。
“兵者,诡道也”,这是父亲把《孙子兵法》在日常生活中的一次完美实践。
我父亲送大哥参军参战这一壮举,值得高家的家谱中大书特书。
1948年,刘邓大军陈赓兵团某团机关南下征战途中驻在我家,我父亲和我三爹找到团政委,要求将正在舞阳读初一的我的两个哥哥投笔从戎。政委嫌他们年龄小,堂哥高森田不满15岁,我大哥高德田只有13岁。在我父亲和三爹的坚持下,政委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即先送二人到“解放军中原军政大学”去学习政治军事理论,毕业后再参军参战。我家二老当即同意。自此,我大哥成了职业军人,走上了激战长江、占领南京、云贵剿匪的戎马生涯。战场上,他荣立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锋镝余生后的1956年驻守云南大理,开启了为国戍边的漫漫岁月。
大哥当初常有疑问:父亲是读书人,知道“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他老人家为何会送我到枪林弹雨的危墙之下?
后来大哥转战千里,阅历渐丰,才明白了父亲卓识的见远和襟怀的博大。
(↑大哥高德田戎装照)
文革十年,黄钟弃毁,瓦釜雷鸣。父亲因犯家庭出身和臭知识分子之罪而屡受污辱,抄家、焚书、游斗成了常态,1974年冬,他老人家病体已虚弱到极致,于大雪纷飞时饮恨而终,享年57岁。
父亲去世时,因家里屡次被抄被砸被抢已是徒有四壁,但老人家留给他的后人一笔传世之宝,这宝贝,这财富,让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就是:
“多读书,不唯做官,但求明理〞!
2021年清明节我回乡祭父,曾写下一首诗作,其中有:
我感谢我的父亲
我幼时便指导我读书作文
瓦釜雷鸣那十年
家被抄
人被辱
经史子集付一焚
但您毅然坚信
多读书
可明理
可修身
待到竹帛烟消坑灰冷
万般皆下品
….…
附带说一句:1948年土革时,党中央明文规定,因过继、继承而来的土地田产,只有满5年以上者,才可以划为地富成份。我爷爷从他叔叔婶婶那里继承来土地的时间不足4年,按政策只能划为贫农,但手握国家公权的土革干部,目不识丁者居多,熟知政策和准确执行政策的水准,实在不敢恭维。况且,以贫富分敌我的泊来理论,既荒谬又荒诞。
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一百多年间,中国社会至黑至暗,贫弱、动乱、天灾、兵灾、匪灾、税灾、暴政交织,中原百姓的这段血泪史不忍卒读。
屈子曰:
长叹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的母亲,就生长在这样至黑至暗的社会中。
(↑母亲花)
母亲的娘家,在庙街乡一个叫杨树湾的穷山村,家里贫穷如洗。贫穷,致她七岁丧母十岁丧父。也正是因为贫穷,让她自幼即会直面磨难,咬牙生存。她用一生一世的汗水泪水和辛勤,养育了她的五个子女。在母亲这里,我真正读懂了什么才是天行健、地势坤。
1948年农历重阳节早晨,母亲给大哥穿上一件干净的衣裳,让13岁的大哥第一次出远门,长途跋涉,奔赴设在鲁山县的“解放军中原军政大学”应考。但第二年初,当刘邓大军陈赓兵团14军转战至舞阳县吴城镇,大哥一身戎装又回到家里,原来是14军42师利用准备渡江作战的这个间隙,部队首长让我大哥回乡动员适龄青年入伍,为百万雄师过大江筹集兵员。
母亲见到身体瘦弱的大哥,斜背着一杆枪比人还高,当即就泣不成声,坚决不允许大哥再回部队。但大哥从小倔犟,10天假日第7天就带着6名新兵(高聚星、高欣、高娃头、权盘根等)毅然决然挣脱母亲粗糙的手撑,夺门而出。母亲挪动着小裹脚,追到大院门口,望着远去的大哥,无奈、无助、不舍、惜别,和着两行泪水,倚门而立。
这一幕,与唐代孟郊笔下的场景,何其相似:
萱草生堂阶
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前
不见萱草花
(↑萱草)
自大哥参军参战后,每逢农历春节,我母亲都在摆满祖先牌位的供桌前,奉上一盘祭品,点燃一盏油灯,满含热泪,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老天祈祷祖宗,保佑大哥战场上平安。年复一年,年年如此,直到1957年,22岁的大哥英姿勃勃、着一身军官戎装回河南探亲。
(大哥与我新春合影照)
作者简介:高增,河南省平顶山市人,中共党员,1978年参加高考,1981年毕业后分配到平顶山市北渡公社高中教书。1984年调平顶山市劳动人事局人才交流中心,任秘书科长,1992年调劳动人事局办公室,任办公室副主任。1994年调平顶山市委组织部,任《组工通讯》编委副主任,1996年调宝丰县大营镇,任党委副书记。1997年调平顶山市安监局,任副局长兼副书记。2013年兼任平顶山市人民政府梨园矿务局留守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