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巴中学"遗民"之"黑格尔"和"圣西门"
文/茅新石
7月13日下午2时许,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望着一个中老年男人正向我这边走来,我细细地看。
正是午后,天气是少见的热,平时作为凉爽的夏都是达不到32度的,而今天就让你体验一下。还好,树荫下,温温地,比平时的温度高些,还不难受。
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向我这边走过来的中老年男人,专心走他的路,没有发现有人在前面观察他。他提着半个西瓜,稳稳地迈出一步又一步。脚步稳当,稳当到有些沉重,让人感觉到那种叫老态的东西。我悲凉地发现,老年正无可避免地向我们走来,不可阻挡。
当年曾经轻巧灵动的小伙子,和我打乒乓球很有灵性的小伙子,热爱运动篮球技术娴熟的小伙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眼前不远处的男人。时光就是这么无情,无论对谁都一样。
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高而挺的鼻尖,似有些鹰钩,脸色比常人要黑一些。脸上的肉多了些,圆润了许多,仿佛性子也也温和了许多。虽然戴着凉帽和墨镜,但并不影响我的判断,他就是生英。
当他发现面前有人挡着去路时,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与我相握,反应很快。这是几十年后的重逢。虽然走路姿态有些老迈,脑子却仍灵活,没有明显的老化。只是说话的速度有了放缓的迹象,很稳重的样子。
差一年就七十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虽说现在七十已不再为稀,但要求他如年轻人一般,也是强人所难。
年轻固然好,年老也不都是坏事。正常的生命进程,无须太多的感叹。
我们边走路边说话。
生英从扎巴中学考入教育学院,两年后回化隆分到了一中,那是化隆最大的中学。在那里干到48岁就退休了。看起来退休是有点早。生英当时担任教导主任的职务。熟悉学校工作的人都知道,这项工作的千头万绪。学校规模大,工作量也大,而他又是尽力将事情做到严丝合缝的人,所以操心太多,加上还要上一个高三班的数学,年年如此,最后不堪重负,退了下来。先去了四川定居数年,后因妻子不适应当地气候到西宁居住至今。
这是生英离开扎巴中学迄今为止大致的人生经历。他曾开玩笑说他的名字的含义,是家族里生出的一个英雄。英雄倒是是未必,但从这经历中,可以看出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这样的人生,适合他的性格,符合他的心意。可以无憾了。
我和他的交集,是他考入教育学院之前在扎巴中学任教期间。
当时扎巴中学的教师来源有两个,一是下面初中的优秀教师,只要优秀冒尖,就拎出来,到扎巴中学来任教 。生英就是属这类。
还有一类就是从县上的中学或师范学校里贬下来的,因种种原因吧。先委屈一下,以观后效。我就是属于这种。至于大专院校的毕业生,县上的学校还不够分,暂时还轮不到化隆县条件最差的完全中学扎巴中学。
扎巴中学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能兼容。不管来自何方何种出生,到了扎巴,就是这块拼图上的一部分,尽管这张图拼得不那么完美,甚至有些怪异。
扎巴中学很和谐,没有内卷,没有争名夺利。人与人相处简单轻松。工作环境再好不过,虽然有办公室,但没有人在办公室办公。似乎是弹性工作制。其实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办公制度,它只是在坐班制被无视之后自然形成的办公状态。所以扎巴中学的老师是很自由的。有很多的时间自由支配,只要你课堂上及时到位,就是合格的老师。再如果你在课堂上把课上得出彩,学生念你一辈子的好。
生英业余时间喜欢文娱。运动方面,喜欢打篮球,并且打得还不错。乒乓球也可以,开始和我打时,21分制一局的,要输六、七个球。但进步很快,后面就相差2、3分,要赢我还是比较难,运气特别好时才有可能。他运动上比较有天赋,身体的协调性好,动手能力很强,所以无论做什么,看上去中规中矩,象那么回事。整个学校,能打乒乓球的人不多,但喜欢看的人还是有。过了几十年,还有人跟我说,感叹我们当年打乒乓球的精彩。生英离开后,我基本没怎么打过,没有对手就不想打了,没意思。
生英在音乐方面也有天赋,硬是把脚踏风琴的演奏技巧搬到钢琴上来,也是象模象样的。我们反正不懂,听着好听就很佩服。他羨慕我的手,手大且手指细长。他自己的手,手指偏短,但照样灵活,在键盘上翻飞起舞,叫人眼花缭乱。
现如今,沉醉于萨克斯。萨克斯是最爱,最高等,过去了的都是小儿科,就是小孩玩过家家。我没听过他的演奏,让他把萨克斯带过来,却不巧拿去保养了,到下星期有可能听到。很期待。从他对萨克斯的如痴如醉,抛弃其他所有的一切运动和娱乐来看,水准应该不会差。最可贵的是还能从中悟道。他觉得吹奏萨克斯,不是音高音低的变化,不是节奏旋律的把控,这一切都没有,没有分别,只有一个整体,一个含有生命运动的整体。
从他这番话里,我想到了书法,想到了太极,也许任何艺术或非艺术都一样,达到极致就是一个整体,没有任何分割的可能性。
当时我们在一起玩得最热闹的就是跳舞。跳舞有个学习的过程。由于我是乐盲,以为一个节奏就是一个舞步,殊不知有时候一个节拍要走两个舞步的,学得出了一身汗。而生英就容易多了,虽然以前也不会,但他懂乐理,身体的协调性又好,所以学起来很轻松。
在扎巴这样一个闭塞的地方,人们的眼睛习惯了男女之间的授受不亲,突然发现男男女女在一起半搂着跳舞,就不那么淡定了,没有闲言碎语是不可能的。为了堵他们的嘴,让人们接受一些新东西,就邀请扎巴政府的领导来观摩,以获取支持。让他们站台就等于取得了合法性。在会上,我还作了专门发言,将跳舞和时代发展结合在了一起,阐述其价值和意义。跳舞的人听了扬眉吐气。而正式跳舞时,乡政主要领导的眼神十分排斥,只是由于前面已经表示过支持的态度,只能生闷气后悔。大家看到了这景象,也是十分好笑。
扎巴中学的整体条件,不如其他的中学,但只要你有精力,有兴趣,生活一样地丰富多彩,甚至更开心,就看你的心性了。
我和生英到了一家茶餐厅,在一间四座小包间坐定。服务员上茶水瓜子,切好西瓜,摆好,聊得渴了,可以吃上一片。刚安定下来,一个戴礼帽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和我们热情握手,手劲很大。虽然个子不高,但宽度不差,所以还是很有气场。
很有意思,被学生称之为黑格尔和圣西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来源的两位思想家在这碰面了。
来人是青祥,也是我们一起在扎巴中学工作过的同事,既然能在几十年之后还能聚到一起,缘分自然不浅。
青祥被学生称为黑格尔,而生英被称为圣西门,那是在化隆一中里的事了。当时青祥上哲学课,由于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偏爱,讲得投入而透彻,学生深受感染,喜欢上了哲学课,也喜欢上了老师,干脆就把老师叫黑格尔。意为老师和黑格尔一样的睿智。又发现政治教科书里圣西门的头像,和他们的数学老师生英,长相酷似,于是在学生心目中本就有学问的老师,获得了更大学者的称号,被称作圣西门。
"黑格尔"的黑,和长相没有关系,但其实也真不白。圣西门可别叫错了,叫成西门庆就有贬义了。这两个名字太接近,容易出错。
"黑格尔"青祥,在我印象里,不仅黑,还瘦小。外形上,和现在的昂首挺胸,长须飘飘,仙风道骨,极其自信的模样和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毫无疑问,青样是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自我突破,脱胎换骨而来。
扎巴中学时的青祥,不仅长相不出众,做人也很低调,很少发声,有想法也只和值得说的人说。而我符合他的标准,属值得说的人。
我性格不算温和,与人相处,只看品行学识能力,不看职务高低。最讨厌的是高职低能还自以为是的人,还有阿谀逢迎之流。我本无所求,是无欲则刚的人,你就是领导,我要是不高兴,也可以跟你扳扳手腕,因为我没有什么可损失的。我从师范发配到扎巴,也就是性格的原因,我也并不后悔,且毫无"悔改"之意。就是对教育局,也毫无惧色。如果不顺心,给局领导写封信,指桑骂槐一番,教育局也不以为意,暗底里还觉得挺好玩的。
青祥也和我一样,只佩服敬重值得敬重的人。我和他在一起,有话可说。他教哲学,我早有兴趣,所以能聊到一起。能聊,就会对对方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喜欢聊,就能很好地相处,无论干什么,在一起就觉很舒服。
记得一个周日,青祥没有坐到车,回不成家,被迫在学校过。傍晚时,我提着汽枪出去打鸽子,出了校门在河滩处碰到了青祥。青祥无所事事,转完街回学校。遇到我,就跟着我,看怎么打鸽子。
走进供销社批发站,大仓库的屋脊上有一只暗红色的鸽子,似有些孤独。屋面上有一层没有融化的雪,带着清冷。一般野鸽都是合群的,很少有单独一只出现。鸽子的颜色很漂亮,但既然是鸽子,就是我猎杀的对象。我举起了枪。玩惯了汽枪的我,举枪瞄谁击发是一气呵成的,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在有效的射击范围内,几乎百发百中。枪响,鸽子被击中,连翻数个跟头,从屋脊上一路翻下来,最后扑倒在地面上。
青祥被惊到了。打鸽子竟然是这样一个镜头,凄美残忍。
再看铺着一层薄雪的屋顶上,鸽子一路翻扑下来的路线,由鲜血画成。在残阳的映照下,鲜艳刺眼。
我心中已有所动,是该放下枪的时候了。
后来又有一次,在学校后面围墙上击倒一只鸽子后,其他的逃之夭夭,独有一只,围绕着低飞不肯离去,站在已死去的鸽子旁,不知所措。
我又举起了枪,最终没有击发,放下了枪。这一放,便是永久,汽枪送了人。
我问青祥,你还记得那只被击倒翻跟斗的鸽子吗?
他的印象也是很深,说记得,几十年后还在记忆中。
已经发生的不能挽回,唯有忏悔。为所有的曾经的罪业忏悔吧。
在小包间里,我望着对面的"黑格尔"和"圣西门",深深地体会到了世事无常,人生变化。"黑格尔"小宇宙爆发,在辨证法中,叫成为自身又超越自身。这次超越,十分对我的胃口。不再内敛,不再斯文,有话就说,态度明朗,旗帜鲜明。不仅性格开朗,就是行动也是坚定有力,走路的脚步十分自信。已是奔七的人了,却没有暮气,还自驾去新疆观光。从内心到外在,都很强大。
强大不是目空一切。我看过他写的一篇回忆他们老师的文章,感情很真挚很细腻,文字不精致却朴实,这种朴实到毫无雕饰近乎原生态的叙述,把最真实最珍贵的情感体现得最充分,实则也是最生动,人们常用的一个词来形容,叫淋漓尽致。在化隆,有一批外来的老师,因历史的原因,遭遇了意外的不公,内心经历了强烈的冲击,但在人格上,依然完美无瑕,从事教育,尽心尽力,对工作,对学生,没有任何的不公,反而是付出了更多,是化隆教育的有功之臣。这些老师的事迹,在他的这篇文章里得以重现,也得以保存,因为了解他们的人已经不多了。而青祥作为曾经的学子,有这样的老师,是幸运的,可以说是影响到了他的一生,所以感恩,所以要写出来,彰显这种恩德。
我到化隆工作时,这些教师大多已不在,接触过的就更少。青祥告诉我,我所认识的韩光辉老师,陆庆钟老师,就是其中的两位。我在一中时,韩光辉是副校长,他跟我讲过关于对待优生的看法。大意是优生学得容易,学得轻松,但也容易马虎,不够扎实,所以要夯实,要巩固。就几句话,我听了,知道他对教学是有实际经验的,作过深入思考的,是实干家。心生敬意。而陆庆钟,是我在师范时的顶头上司,文科组的组长。他对工作的巨大热情,对学生深层的关爱,很罕见,几乎到了愚痴的程度,而他的学生,对师恩永生不忘。这些我很了解,因为我妻子就是他的学生。
化隆一中,学生最多的学校,所有的厕所,填挖,拉粪,送到地头,曾经就由这两位老师负责。这段历史,我才听说。如果不是青祥亲口告诉我,还真不相信。他后来的学生,应该也不知道,他们的老师,曾经经历过什么。如果知道,他们对老师,更加充满敬意。
学生对老师的尊重,不是无缘无故的。尊师,相对而言,北方比南方好些,在北方,青海应该算好的。生英说,可能经济发展缓慢的地方,传统的观念强大点,尊师也做得好一点。这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完全是。原因应该多方面的。
像现在,各地的学校分成了三六九等,老师学生也贴上了三六九等的标签,而这标签的背后,是钱在起作用。被钱所主导的教育,其尊师也恐怕不再纯粹。
这就是和我们所处的时代的差距。青祥问我去溧阳看王老师的情况。青样是王老师的学生,我前年看望王老师,还写了一篇天目湖的游记。青祥虽然看了文章,还想听我亲口讲一讲。于是我把从天而降到溧阳的主要经过复述了一遍。青祥也很想去看望,其尊师也就可见一斑。那是纯粹的师生情,与钱根本不相关。对此只能评价为:难得!
生英对于人生的阶段看得比较明白,到了如今这年龄,就应该顺应自然了。他有圣西门的称号,圣西门的社会发展理论中,认为人类社会是有机发展的,每一阶段都有其相对应的政治和经济结构。
生英认为人在不同的阶段应该做不同的事。在此观念下,他不再对子女有干预,只略作提醒。沉迷于萨克斯,连锻炼身体也放弃了,认为到了老的时候就老了,就顺其自然。
我不知道这是理念在起作用,还是为懒惰找借口,不锻炼肯定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但如果不锻炼,很舒服,很愉快,很幸福,那不锻练也罢。
我是主张锻炼的,不仅对身体有利,而锻炼本身也充满乐趣。
青祥也是坚持锻炼的,每天十几里的步行。锻炼的成果,一眼就能看岀来,我走路轻盈,青祥走路有力,生英走路略显缓慢。
我推测,生英上班时期的超负荷的工作,影响太大,虽然没有累趴下,也不想再动了。沉浸在萨克斯里,就是最好的疗养和休息。
青祥突破自我,小宇宙爆发,充满着能量,工作有担当,有作为。退休后也停不下来,家里的事儿一把抓,家族的事儿也关心,主动去做,还不怕麻烦,如修家谱这种复杂麻烦工作量巨大的事儿。总之一直在努力,在进取,停不下来。
各有各的活法,没有高低之分,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三个人,就是扎巴"遗民"的一个小组,活动了很长时间。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聊了七个小时,其间吃饭,也没有耽误说话。所聊的内容很多很杂,在此实无能力赘述。只概括性地说一句,相见甚欢,谈兴甚浓。
青祥说等稍闲,去化隆转转,那才是根据地。很期待,大本营的召唤!
青祥打车先走,我等公交,生英陪着我。
这闲暇,说起了又爱又恨的股票。股民多为韭菜,被割一茬又一荐,然后就有了做韭菜的觉悟,习惯了被割的正常,同时顽强的韭菜们就在被割里寻找着不被割的非正常。这种寻找,成了韭菜们乐此不疲的希望和人生乐趣。
我做股票,超短线,被割是正常,不会割才悲催。
无论长线短线,韭菜非韭菜,只要快乐,就是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