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参战
作者:黄卫平
1979年2月17日,是一个注定要被历史记住,更是注定被我刻骨铭心记住的日子。这天拂晓4时40分至6时30分,云南至广西500公里的中越边境线上,万炮齐轰,一时山崩地裂,大地都在颤抖,枪炮声震动了整个世界。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我丈夫老涂,是20万参战解放军中的一员。这天正好是我们新婚之后7个月。
1978年夏的7月中旬,部队给了一个月婚假,学校暑假只过了大半,新郎便返回部队。离别的那天,俩人就遐想着寒假的相聚。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打仗,我却以为离战争很远,直到3个多月后的一天,收到老涂一封厚厚的来信,我才突然明白,找个军人做丈夫,就得承受看他上战场。信里告知将要出发到越南参战,信里有很多叮咛。刚看到“打仗”的字眼时,我感觉脑袋“轰”的一声,头有些眩晕,顿时有些站不稳。那一刻我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情绪:万分憎恶战争,心里不断地问“为什么要打仗?”但立即又否定了自己,觉得军人“保家卫国”是一种神圣职责和无上荣光。在很短的时间内,我调整好自己,下午四时多疾跑似地走到风采邮局去发电报。我担心他收不到我的信,觉得只有电报是最快的。不记得原文了,大约发了30多个字,里面有“勇战”、“凯旋”等等,字字都是支持鼓励,字字都饱含泪水。看了我写的电文,女报务员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用一种特别的神情瞥我一眼,好像有敬佩,好像还有同情。
中国为什么要与越南打仗?20世纪70年代中叶,越南结束抗美战争、实现国家统一后,把曾给予他们巨大支持援助的中国视为“头号敌人”。中越关系急剧恶化,中国边疆和平稳定及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和平方式都已经不能解决中越边境的问题了。中央军委副主席邓小平发了话:“要让越南为此付出代价、受到报复”,“要用牛刀杀鸡”。1979年2月8日,中央军委召开作战会议,下达了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命令,并由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部长徐向前指挥,广州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云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分别担任东、西部两个战区的司令员。
43年前的2月17日那个早晨,30分钟的火炮覆盖射击后,我军兵分14路,向越南老街、谅山、高平三省市发起了总攻。参战部队分为西部战区(云南方向)和东部战区(广西方向)。东部战区(广西方向)是自卫反击的主战场,参战部队最多,其中就有老涂所在部队55军164师。东部战区部队分别从广西的念井、水口、友谊关过境作战,28天攻战了越南高平、谅山等15个市县,与西部战区一样,3月16日下午全部完成撤军。据查资料:在这场自卫反击战中,我军总共歼敌57152人,其中击毙47700余人,击伤7270余人,俘虏2173人。
老涂是164师直属通讯营二连(无线连)二台(50瓦电台)台长,战时被作为技术骨干派往跟随师部指挥所,负责15瓦电台工作。师部指挥所是“最安全”的,因为他们并不直接面对敌人,在他们的前方每隔三公里分别有团、营、连的部队,所有的障碍均被扫清后,师部指挥所才会前往驻扎。但是,他们又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正是敌方炮火寻找的重要目标。所幸的是,整场战役中,敌方没有摧毁过我军任何一个师级指挥所(仅有55军163师一名报务员不慎暴露了目标,遭遇越军炮弹袭击而牺牲),老涂安全度过了有惊无险的28天。这一切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段时间,我对战事的了解仅能从报纸、电台报道获得,信息知道得很迟。我精神高度紧张,担忧害怕到几近崩溃。
1978年下半年,韶关市教育局基于教育资源分布的考虑,将我任教的第七中学迁至十里亭下坑,原七中大部分师生化整为零,被分散安排至市区各间中学去。9月,我带着任教的班级来到第十中学。因“军属”身份受到照顾,不久,我分得位于校园五层教学大楼上“凸起”的单间居所。刚入住的房间被我布置得整洁雅致,每个角落仍洋溢着“新房”的喜气。只是,房间离学校宿舍楼较远,没有邻居,也难有同事登楼上门。学校放学、校园归于寂静后,我便孤独一人,对着窗外的明月星辰走入难熬的夜晚。我想,那个房间若不是前些年被拆除,一定仍游走着我这位曾经的房主那时那地难以言尽的万千思绪。
当年12月初,老涂所在的164师从汕头市澄海县莲塘镇出发,以野营拉练的方式向广西方向前进,足足走了一个多月,然后在靠近中越边境的宁明县北山公社驻扎下来。军用帐篷布满了那个乡镇四面八方的平地,战前动员、学习和练兵成为他们每日的内容。参战军人被严肃而反复地告诫:不执行命令者、临阵脱逃者、叛国投敌者,一律就地枪决!
那时,参战部队基本上从建国后就没有打过仗,师以下领导基本都没有上过战场。基层官兵大都不懂战术、不懂山地战法,也不会利用地形地物,甚至有的连队连能够看懂军事地形图的人也没有,致使在开战最初的一周里,我军与越军的伤亡比例为一比一。战前,部队一再强调战场纪律,要求对待越南百姓要像对待本国百姓一样。不料越南政府战前已把大量武器下发给了百姓,变成“全民皆兵”,造成了我军部分官兵在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杀害。战争中后期,中国军队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灵活处置战场情况,将与越军的伤亡比例缩小为一比六。
1979年2月战斗打响前,我收到老涂寄来的一封信。信中提及我师姐兼同事雪莉的丈夫、工兵排长老林随时可能担任排雷任务,专门找他交代过“后事”:万一“光荣”了,请关照他的妻儿。我读完这封信,心田立时被灌满了忧思,幸亏没机会见到雪莉(她与所带得班级被安排到一中),不然,我不知如何与她谈论彼此的丈夫所面临的残酷战争。老林后来安全地回来了,听说因为他是老排长,上司并没有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他。可是,有不少排雷的工兵,或是当场牺牲,或是缺了胳膊少了腿。
164师的参战人员在宁明县北山公社度过了一个紧锣密鼓准备上战场、完全没有“年味”的1979年春节。除夕晚上吃过年夜饭后,该师侦查科长带着七八个人悄然越过边境侦查,任务是抓一两个越军俘虏回来问话。俘虏抓到了,可是在摸黑返回的途中,侦查科长不幸踩响了越军布下的地雷,没能活着回来。侦查科长的妻子正是164师师部医院的护士,也同来参战了,也许他们家中还有年幼的孩子。战争尚未正式打响,这位军人就早早为国捐躯。
过完年初四,老涂随师部指挥所行军30多公里,每人背着四五十斤的装备和给养,来到离中越边境线最近的地方潜伏,挖“猫耳洞”作为临时掩体,整整待命了一周的时间。猫耳洞是我军为随时出击打击敌军在山上挖的临时掩体,顾名思义,就是其洞窄小如同猫耳。一个猫耳洞一般只能藏匿着一到两名战士,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睡不能睡,顶多能靠着洞壁打盹。老涂后来说,师长的猫耳洞可不能那么小。师长的猫耳洞是专门由工兵挖的,像一个方正的小房间,可以站立,能摆下一张桌子。全师的战事指挥命令,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战争打响前的那个深夜,老涂的连队战友、六台台长老肖被派遣携带15瓦电台跟随侦察连的突击队打前站,提前进入越南,为部队开辟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战争打响不久,老涂就听到老肖对话机的紧急呼叫。老肖声音大而急促,似乎还夹杂些颤抖,说原定的路线发现大量地雷,已出现不少人员伤亡,请示师领导是否能改变原定的路线?师领导回复:时间紧迫,不能改变原定计划和路线。老涂大大地替这位战友捏了一把汗。他大声嘱咐说:你的角色很重要!记住,你不要走前也不要走后,要走在中间!老肖命大,后来安全回来,还立了功。
老涂战前来信交代说,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不必守家”,当时我如何能够接受?当时我想,如果真有不幸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便守着俩人的合照度过余生。那段时间,我努力振作自己,没有消极情绪。领导和同事们非常关心我,常常安慰我。只是在寂然的房间、在忧虑的梦中,我时常失去自控力,每每泪流满面。那种牵肠挂肚的煎熬,是任何病痛也无法比拟的。我多么盼望中国军队班师凯旋,多么希望难熬的日子快快过去。多少个夜里我给丈夫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无法寄出的信:
“我希望和平,不希望战争,但国家又不能不讲尊严,人家期负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岂能不反击?我军的行动是正义的,你们的使命是光荣的。我希望你在战斗中无愧于党和人民,但是你决不能不回来。我不敢叫你贪生怕死、畏惧牺牲,我只是为你祈祷,祈祷你躲过死亡的危险。只要你能回来,哪怕伤了胳膊伤了腿,我都会很满足。我只要你活着回来,我只要有你!”
唐人有诗曰:“夫戍边关妾在吴,朔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身边衣到无。”读着这首诗,我觉得诗中写的是我。
相信那些日子,那些参战军人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也如我一样,万千祈祷,百般虔诚。可是,战场无情,流血牺牲总是可能随时降临到每个军人的头上。
我在岗工作时的揭阳市同行池处长,他曾是广州军区41军121师的参战军人。41军前身是东野4纵,曾在辽沈战役的塔山阻击战中打出了“塔山英雄团”等3个闻名全军的英雄团。今年2月,池处长在微信中给我描述过他43年前参战的情形:“我是打高平的,最早进去又最迟撤回。我们穿插82公里,三天三夜没吃饭,五天五夜没睡觉。战前我体重128斤,回国时仅有92斤。我们能活到今天是很幸运的。”有文章记述他们当时的故事:41军121师在敌情不明、地形险要、四面受敌、远离后方、补给困难的条件下边打边走,途中遇敌大小袭扰100余次,伤亡较大,仍然忍饥耐寒,抬着伤员和烈士遗体坚定不移地向指定目标前进。400多名伤员被困在一道山沟里,少医无药、缺粮断水。所有伤员伤口都感染了,有的还长了蛆,每天都有伤员在痛苦中死去。8支青霉素被让来让去,几斤米熬成的米汤也被让来让去,师首长不肯吃,一定要把它让给伤员。121师的将士们历尽艰难险阻,顽强战斗到胜利的一刻,续写了英雄部队的英雄赞歌。
老涂在越南的20多个日夜,都是在猫耳洞度过的。从战争打响起,164师师部指挥所先后向前推进过3次,直至最后一次55军占领了越南的凉山。每一次推进,他们都得花上两三个小时挖猫耳洞,然后整日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精神高度紧张地发报和收报,坚守着这条军队的指挥系统,保证所有的作战信息畅通无阻。发报或收报时,会遇到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的电波干扰,报务员必须快速、高效“抗干扰”,必须准确无误地寻找到你要发报的频道和你要接收的信息,任何错误都不能出现。老涂说,他们几乎没有睡过觉,打盹就算睡觉,更没有洗过澡、洗过脸、刷过牙,个个都灰头土脸。他们每时每刻都得防备越南特工的偷袭,因此哨岗会频繁地更换口令。一次他送文件到师首长处,返回时口令就变了,若不是碰到熟悉的战友,情况就有些”悬”。越南春季的天气糟糕透顶,潮湿多雨且变化无常,一阵晴一阵雨,一阵热一阵冷,他们就只能热了穿单衣,冷了穿棉衣。所有人的中帮钢板鞋内始终是湿漉漉、滑溜溜的,不知里面是雨水还是汗水。后来撤军回到宁明,鞋子脱下来时,老涂看见自己的双脚完全没了血色。倒出来的皮屑,白花花铺满一地,像天空飘下来的雪。
老涂在部队攻占凉山后,与战友们一起到凉山看过。此前,许世友司令员命令55军调集4个炮兵团,同时从广州军区调来5个炮兵团,对凉山进行真正的火力全覆盖,将凉山轰成了一片废墟,何等解气!老涂说,那里已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物,见到的是一片残垣断壁。凉山本来就落后,说是什么省会,实际还不如我们粤北山城韶关。中国军队运走一切有用的东西,包括武器弹药和粮食。仔细看其包装,这些物资都是我国援助的。中国之前养了一只“白眼狼”。
据我军公布的数字,在这场战争中,我军共减员34000多人,其中牺牲和失踪8500余人,负伤和非战斗减员25000余人。
在55军牺牲的军人中,有一位老涂所在连队的河南籍两瓦电台战士报务员。3月16日,这位报务员与全军将士一起班师回国,满心欢喜写信向家人报告平安归来的消息。可是,在回到战前驻地一周后,他与老涂带领的二台人员一起,奉命再次潜入到几公里外的边境警戒。这是一个雷雨肆虐的白天,一个巨大的响雷震耳欲聋,随着一道粗大急速的闪电,距离老涂工作地点约100多米的地方,这位正在工作的报务员倒下了。是电波引来了雷电,他被雷电击得全身发黑,当场没了气息。这个时间,他在家乡的父母可能正眯着眼睛甜甜地想着,中国军队回国了,儿子也快回来了。
当年有一部由谢晋导演、描写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影片叫《高山下的花环》,曾让人看得热泪盈眶。影片中的雷军长,原型源自54军160师师长张志信。对越还击战打响后,张志信以“特权”将在南方集训的儿子张力调回部队,担任侦察班副班长。21岁的张力英勇杀敌,战斗中10天两次立功,并火线入党。1979年2月27日,张力在担任侦察任务炸暗堡时不幸身受重伤,牺牲前才告诉班长,自己是本师师长张志信的儿子。张师长30多岁才得此独子。
1979年初春历时28天的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后,边境战事并未降温。越军心有不甘越界袭扰,并侵占了边境线上的老山、法卡山、者阴山等骑线点。随后,我边防部队展开了收复之战,越军则不断进行反扑。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十年,直至九十年代初才结束。期间我军涌现了“老山英雄团”、“法卡山英雄营”等众多英雄集体和个人。长达十年的“老山轮战”等战役,无疑也有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今年2月,我在搜索对越自卫反击战资料时,含泪读完了总政歌舞团军旅歌唱家郁钧剑的回忆文章。他作为军队文艺战士,曾在1982年至1986年多次上前线慰问部队。郁钧剑上过“猫耳洞”。他在“猫耳洞”前见到两位赤裸着上身的战士,一位正端着枪趴在草丛中注视着前方,始终用背部对着他们;另一位则是满身泥水,分不清五官的脸上仅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两只惊讶的眼睛。战士们长时间在狭小而潮湿腐臭的“猫耳洞”坚守,只能蜷缩着,于是常患的病就是“烂裆”(私处发炎腐烂)。为了防病治病,战士们有的穿裙子,有的干脆赤身裸体。郁钧剑到医院慰问伤员时,碰到一位曾为他在前线演出时站过岗的小战士,他如今已没有了双腿。他问战士:“后悔了吗?”战士咬着牙说:“不后悔”,眼里已经没有了稚气,而是饱含着坚毅。他在一次为“特工五连”的命名大会上演出时认识了那位将胡子刮成满脸青茬、身材魁梧的特工五连连长。不久,特工连上去了。仅仅几个小时,他们回来了,然而连长没有再回来。连长就是在掩护大家撤退时,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阵硝烟过后,只见地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坑。连长尸骨无存于世间......
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胜利,对于维护中国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以及维护东南亚地区乃至世界和平与稳定具有重要意义。这场战争是中国军事实力的展现,也是中国第一次以大规模机械化、多兵种的对外战争。中国军威震慑全球,一直到现在,中国再无战事。
话题回到1979年春。3月16日,《人民日报》报道中国军队撤军的消息,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只是,老涂回到宁明给我写的报平安信,几经周折,15天之后才收到。《参考消息》报道:越南当局在我军宣布撤军的几小时后进行全国动员,号召所谓“坚决打败中国侵略军”,企图炮轰我正在撤退的部队。中国军队对正在集结的越军进行了大规模的火力打击,调用300门火炮,半小时内发射了近万发炮弹,然后胜利撤军。
老涂平安归来,毫发无损。非一线作战人员是不容易立功的,连越军都没有见到一个的老涂荣立了两个三等功(在战场上被记功一次,回国总结评比时又被记功一次)。他的事迹被广州军区《战士报》记者写成通讯登载,题为《机智抗干扰》,报纸原文被我珍藏至今。韶关市教育局召开了庆祝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胜利大会,请立功军人家属一一上台,将部队寄回的立功喜报颁发到他们的手中。那一刻,光荣和自豪滋润了我那颗曾被思念与担忧摧残得快要枯萎的心。
3月24日,我在日记中写道:“芬芳函中收,香飘沁心头,一阵阵,赶忧驱愁。自喜荣耀春正暖,尽开颜,精神抖。举杯庆功酒,婚姻添锦绣,乐今生,可乘轻舟。方迈劲足鼓又奏,健步去,一层楼!”
1979年4月下旬,老涂随部队乘军列至广州然后乘汽车返回原来的驻地。他的连队战友、干部报务员小曾回江西大余探家,在韶关中转时专程到十中,将老涂托带的压缩饼干、猪肉罐头、麻辣罐头等一大袋战时食品交给我。次日我将压缩饼干等拿给语文科组的同事们品尝,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压缩饼干”并非压缩的、吃下就会膨胀的饼干,而是包含了小麦粉、糖、油脂、乳制品等人体所需能量的饼干。
小曾那日身着笔挺的军装,英武而帅气,胸前挂着的勋章、纪念章熠熠发光。我送他走出校门时正值下午第六节下课,校园满是学生。他的出现,像一个强大的磁场,让所有学生的目光“刷”地似的都投向了他——一位从自卫反击战场上归来的功臣。目光充满了热爱,敬意和感激。
望着老涂这位战友的背影,我期待着与丈夫不久之后的团圆。我满心都是庆幸:你们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好!
(2022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