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外乡人的人生独语
——有感于李志利的散文集《保持热爱》
作者:符红霞
但凡有些阅历的人,被一种魅力吸引,多半是因了那魅力有多重性。据说在洛杉矶,很多老外追求中国女人,多为四川女人。我想,大概由于川女具备了既柔又辣,既温又烈的个性特征。李志利的散文,正像他人一样,也有多重性:质朴而睿智,儒雅而洒脱。
三十多年前,李志利和我就很熟稔,既是宝鸡同乡,又是文友。九十年代初,他去了深圳,从此失联。
去年冬天,他寄来他写的一本自传体小说 《特区退休笔记》,书名起得有些干巴,内容却很是滋润。细细读来,才知他在深圳先做教师,后来步入政坛,历经世事,直到退休。小说的文字已使我颇感意外,而散文的清新独到更使我惊艳不已。
蒙田在随笔集开篇的“致读者”中说:“读者,这是一本真诚的书,我一上来就要提醒你,我写这本书纯粹是为了我的家庭和个人,丝毫没有考虑对你有用,也没想赢得荣誉,这是我力不能及的。
志利最为打动我的是真诚。
在写父母的文章里,他以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心智,特有的认知模式,用平视的目光去打量和理解父母,不回避人性的复杂,也不刻意美化,对人性的弱点坦然接纳。
写到父亲时他说“据母亲回忆,父亲是不大懂得疼爱她的,这可能性很大,除了他偏于严肃内向的性格,还因为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其实,这何尝不是父亲这一代人共同的人生悲剧”。
“父亲从26岁起进入铁路工程局,走南闯北,从东北到西北,从青海到湖南、贵州…… 穿山越岭跋山涉水的日常活动,占据了他的大半生” 。“父亲45岁之前基本没有和家里人一起生活,我们对他的记忆就是每月他寄回家里的生活费”。
以上文字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就是他的母亲基本要靠自己单枪匹马生养孩子,面对的是比她强大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现实。
他这样去评价母亲:“站在今天的文化氛围和现实环境冷静地想想,一个女人,生养了五个孩子,她每一次都要勇敢无畏地面对一遍怀孕、妊娠、挺着肚子劳作、死里逃生的生产、缺衣少食的喂养、无法顾及的教育,她以坚韧的毅力和无私的牺牲,帮着孩子在漫长的成长日月里避免各种不幸直到成人”。这里他并没有展开去写,在省略中显出丰富的含韵,用空白诱发联想。
他说,“无论多少字,都会显得简单肤浅;也无论如何结构布局,都显得刻意幼稚。”
他因此避免了不少人写母亲时所出现的单薄和平庸。
母亲下葬后他从山上下来,“心脏突然极其难受,马上靠在树上,吃了三哥带的救心丸。从那以后,心脏就不时闹毛病。估计,是母亲带走了我的也是她的一瓣心吧。这也是母亲在提醒他这个喜欢乱动的五儿子,今后,遇到任何事,都要控制感情,不然,心会伤着的”。
母亲是一个人的生命基础。正像他在《母亲河》一文前加的引言:“我们是母体的一部分”。母亲不仅是男人一生中最亲的人,更是他的支持者,榜样和精神支柱。难怪作者最后写道:“从那以后,没有了母亲的我,人生只剩归途,就真的没有再计较什么了,只是变得更加坦然知足”。这些率真的心迹催人泪下,也使人读出了一个具有真实自我的李志利。
《远去的笑容》、《青岛出租司机》表达的是对底层小人物特别的关注。这些小人物的生存之痛常常让人无言以对和无可奈何。作者写道:“有很多临时工都曾深深感动过我:他们,虽然名叫临时工,但往往在岗位上一干就是漫长的十多年。青春、家庭、父母、事业,甚至明天,就这样被他们勇敢地寄居在了临时工的称谓上,像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农夫,在浓浓的宿命中乐天知命着”。
作者表达的核心是悲悯。也是对普通劳动者的尊重与致敬。
这里我要说说志利散文的语言。
语言不仅是传达思想的工具,也是作品的一部分。语言的好赖甚至是优秀的写作者与拙劣的写作者的分水岭。往往有的散文虽然写的也并不虚假和矫情,甚至有深刻的思想和不俗的精神品质,但它的语言有问题 ,让人失去了读下去的兴趣和快乐。
志利自称他的写作是“每天不必强求地盲敲键盘个把小时”。“也是一种养生”。我想这是真话。他的写作从容松弛,字字都像从心底生发,很少有现成话、书面语。他的语言精彩之处一是达意的独到和敏锐,二是以简驭繁,通过言外之意引导读者,拓展想象空间,让人于寻常处感受非凡。他既发挥传统美文的特性,又引进当代的理论锋芒,视野广阔,思路幽深,散发着超越时尚的文化品位。
他是一个驾驭汉语语言的高手,他写的如此轻松,在去英国旅游的路途,以每天一篇的效率,在手机上写就了八篇如行云流水般的游记。他的写作才能实在是上帝的恩赐。
他的风格清通多姿,纯净明丽,常有触目惊心、横空出世的鲜活语言。如文前加的类似小标题样的引言,就如璀璨的星光,使人眼前一亮:
在写他曾就职的深圳中学《常念老深中》一文前加上:“老深中之于深圳,如沙滩北大之于北京”。在《陕西人应做的十件事》前加上;“陕西人是帝王和农夫、诗人和闲人的合体”。在《昨日重现》一文前加上“昨天是一剂养心良药,别丢了它”。在一篇游记前加上“当你老了,可以到过去的人和事中再长大一次。”等等。
文学圈有句话,叫作“真僧只说家常话”。能把家常话说得透彻明白并非一般功夫所及。志利的这些“家常话既是文章的引伸,又是对社会与人生的洞见。
志利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
心灵世界和客观世界的交叉描写。主体和客体两个世界,因了某种缘分在某个点上碰撞或交融,便有了后来的结果。《昨日重现》一文表现的是他大学毕业在那所新入职的中学里与妻子的相识相恋。开头用了一千多字,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那所中学的校貌、建筑风格、校园的美好。“一次,她来告诉我下午开会,刚好碰到我的大学同学,他问是谁,我说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同学说像古代画里的人。“她”的出场,淡淡几笔,却是那样的自然、简约。
接下来的初恋,没有绵密细腻的描写,很粗线条,但都与校舍有关:“她”晚上去厕所,看见了他房间的灯光没亮,第二天就问他为什么;她在自己宿舍里招待他吃了一顿饭,“这是决定二人革命关系发展方向的晚宴”。
又如《英伦游记》中的“和简爱同一个早上”等八篇游记,也是这一风格的范文。既有历史沧桑感,又有心灵的沉吟。二者达到了一种优雅的平衡。
志利的散文博通蕴藉,晶莹和谐,于真挚敦厚中透露出一种智慧和幽默。维特根斯坦说得好:幽默不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幽默是智慧的表情。是一种轻松的深刻。如他平时与人聊天一样,他的文字不可避免地也总是蹦出一些佻皮话,常常给人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喜。
如李亮老师“有着厚厚的嘴唇,说完话,下嘴唇会继续开着,仿佛在挑战似地等待你的回应”。
“父亲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而平静,淡泊而深邃。尤其他的鼻子,异常高大挺拔,成为他五官中的标志性建筑”。
《到凯里的街头走一走》中写五菱电动车,“这种车长一米五的汽车”,像一群活泼的城市细胞,密集地穿梭在弥漫着螺蛳粉异香的大街小巷”。
《陕西人应做的十件事》一文,其实是李志利给陕人总结出的十大特点:一曰拜陵,二曰观器,三曰吼腔,四曰品面,五曰读经,六曰尚武,七曰摩字,八曰吟诗,九曰蹈矩,十曰知农。作为一个陕西人,我不得不叹服他触觉之敏锐,体验之广阔和深入。
在“品面”中,他把陕西人的吃相写的惟妙惟肖:“一旦端起面,那架势,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丢。最地道的吃法,是舍不得咀嚼的。平端起硕大的面碗,举至面前,先有一个仿佛致意的颔首,然后在陶醉的眼神下,张开鼻孔轻吸一次伴随着臊子、辣椒、陈醋、葱花香气的热气,然后,以最庄重的姿势执筷,探入碗里的三分之一处,轻捷果断地挑起一绺,直接将大部送入口中,轻吸,纳入余部。那是艺术,那是表演,那是民对食天大的敬重”。
对于陕人的遵循规矩,他写的深刻又有强烈的思辨,可谓恣肆老辣,睿智犀利。他从陕西人循规蹈矩的基因说起, 指出“长期的地域自信 让人缺乏闯劲,安于现状”。“但人们如果以经济落后来作为评价的切入点,这就片面了”。………对此应抱以宽容、平和的心态。……“陕西人的循规蹈矩,其实是一种宝贵的文化果实”。“在这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社会生活中,我认为这循规蹈矩也是一种文化定力,它不仅能让陕西人,也能让中华民族保持一种难得的律己意识,保持文明国度的优雅和尊严”。
《陕西人应做的十件事》是他对历史文化的衡察审视,气质上显得传统,识见上又有浓烈的现代感。体现出他对这片土地特别的眷恋和冷峻的挚爱。
志利跻身官场二十四年,并未忘情于文学,而且出手不凡,起点不低。颇耐人思。
他的散文具有思者的哲智和灵者的悟性,两者相互涵养,形成他自己独有的风景。他是一个自信的写作者,他的创作还在继续,让我们翘首期待,愿更多的意外之文从他的手下喷涌而出。
符红霞
2025. 7. 20
作者简介:
符红霞,曾任《西安晚报》记者、副刊编辑。业余从事散文、随笔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国妇女》、《随笔》杂志,《北京晚报》、《羊城晚报》副刊等。散文《未完成的告别》获中国新闻奖副刊作品二等奖;主持编辑的《外乡人在西安》获陕西好新闻专栏一等奖。
(审核: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