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段晶平 | 树魂长荫(散文)
文/段晶平
暮夏时节,龙王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倾注了过分的“眷恋”。雨水,一场连着一场,将城市交通阻塞。下穿桥洞积水成渊,车辆变成浮漂。城东与城西,隔桥相望,却咫尺天涯。无需远行,眼前的小城俨然成了水上威尼斯。风雨刚歇脚,冰雹挟着狂风又登场,天地间上演着一场无序的交替。雨,来无征兆,蛮横无理地倾泻,在出行人们的心里烙上了阴影。
与瘫痪的城市道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保障交通大动脉安全的铁路工务人员,他们全员冒雨出巡,筑成一道安全堤坝,不仅排除若干险情,更从近三米深的浊流里,救出了两个危在旦夕的生命。
那两个落水人,一人爬上树梢,摇摇欲坠,如风中残烛;一人拽着枝条,双腿环抱树干,仿佛树袋熊寻食。围观者惊疑:那棵树,如何承受得住两人三百多斤的重量?
是啊,看似悖谬的背后,确有一股强大能量,深藏在被忽略的常识里——树,亦有灵性,通晓人意。
姥姥在世时,每逢雨季,便是她絮叨的时候:莫在树下避雨,防止雷击。那时年幼顽皮,常与她的叮嘱背道而驰。于是,昏暗的灯光下,她盘坐于炕头,牵起我和二哥的手,絮絮讲述:世间有许多不见天光的存在,经年累月修炼。德行好的,能化作神仙,庇佑老百姓;心术不正的,便坠入邪道,兴风作浪。作恶者终遭天谴,玉帝派“风雨雷电”四位神仙到人间缉拿。它们藏进树洞。雷神为除妖孽,把巨树劈开,将其擒获。窗外,蛐蛐声连绵不断,上弦月,弯如姥姥的笑靥,星星眨巴着好奇的眼。一阵微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我倏地钻进姥姥温暖的怀里,二哥也紧紧挨着她:“怕!我们听话!”一个故事从此烙印于心底。
姥姥的智慧,如一道清光,时刻映照我心,仿佛穿透了单位墙根那棵老榆树的枝叶。
那棵三十余岁的老榆树,枝繁叶茂,宛如院落的守护神,庇护着院中的每一个生灵。你瞧,狗子们正在树荫下纳凉,它们吐着舌头,四仰八叉毫无警惕感。麻雀懒洋洋地躲在树叶下,闭目小憩。蜘蛛在树叶间布下天罗地网,静候猎物。唯有树根处的蚁群,不知疲倦地奔忙。
水泥地蒸腾着热浪,灼如火炉。忽而,黑云裹挟着狂风暴雨,卷土而来。瞬间,叶声如潮,雨幕遮了视线,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喧嚣。雨柱随风狂乱舞动,似无头苍蝇,将人们的眼球吸引,令人心悸。
窗外电闪裂空,雷鸣似万马奔腾,又如巨锅罩顶,被钝器敲击,深闷而慑人。我捂着耳朵逃回室内。幼时的规矩深入骨髓——树与雷霆的禁忌,尽管隔着十几米距离,还是心有余悸。
风愈发暴虐,打着旋儿,疯狂撕扯老榆树的“发梢”。枝条在呻吟中剧烈摇摆,树叶如断线的风筝,漫天飘零。又一阵狂飙袭来,咔嚓一声巨响,碗口粗的枝桠竟被生生拧断!跌落之际,它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死死缠绕住邻近的枝条,延缓着粉身碎骨的命运。然而,老天爷并未收手,杏核大的冰雹也急着赶来助阵,那苦苦支撑的残枝,终是颓然坠落。
“咚当——”一声闷响砸在树下同事的车上。车身剧烈震颤,再无声息。唯有那些零落的枝叶,仍在风中发出垂死的呜咽。车主脸色骤变,恰逢冰雹稍歇,他一时情急冲向树下查看。恰在此时,又一道炸雷在老榆树上空爆裂!“回来!危险!”我推开窗嘶喊。
他僵立于车前,许是那惊雷,或是冰雹终是让他意识到危险,仓皇退回楼道。人这一生,不经历几番猝不及防的变故,心性难成。我深知他此刻的懊恼,然而生命无价。我的提醒,他或觉得多余,但旁观者清,善意终归要出口。又一阵狂风扫过,仅连着树皮悬于半空的残枝,被强行撕裂,轰然坠落。被遮蔽已久的办公室墙面,豁然刺入眼帘,尽管天空依旧晦暗。
雨势渐缓,人们涌向老榆树。昨日葱茏的华冠,已化作眼前这行将就木的枯干,往昔的繁盛,如烟消云散。
在夜幕降临时,一辆三轮车吱呀着驶入院落。是为老榆树送行的伐木师傅来了。
驾驶室跳下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出头。他沉默地绕老榆树转了三圈,上车取下一块红布,郑重地系于树干。并吩咐助手在树前摆一些简单的祭品。伐木人低言絮语,仿佛与一位老友话别:三十载看家护院,辛苦了;为生灵遮风挡雨,劳累了。奈何天命难违,山高水远,就此别过。一炷香燃尽,他背起电锯和绳索,利落地攀上树干。
头灯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晃。他双腿倒钩树干,缓慢移向那倾斜欲坠的残枝。在两米高处,电锯嘶鸣,一个倒三角的豁口赫然出现。绳索一端固定于豁口外侧,另一端抛向地面的助手。“一、二、三!”随着口令,咔嚓一声巨响,沉重的树干轰然坠地。夜空漆黑一片,不见星月,沉静中仿佛弥漫着无声的哀伤。
记忆深处,老屋前的那棵洋槐树,也曾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不堪上苍的“厚爱”而折腰。巨大的枝桠匍匐在屋檐,与主干藕断丝连。姥爷欲取其材做案板。她抚摸着洋槐树撕裂的伤口,手指不慎被粗粝的木刺划破,鲜血顺着树皮的裂隙渗入它“内脏”。恰有几滴雨水自叶尖滑落,将那血色晕染成一种奇异的、近乎肉粉的泪痕。姥姥愣怔了一会儿,转身默默将木锯和绳索抱回了屋。
“不能砍……它有命啊!”她声音颤抖着,阻止了姥爷。
次年春天,那棵伤痕累累的洋槐树,枝头竟缀满了雪白的花串,花香馥郁得异乎寻常,比往年更浓烈,更芬芳。姥姥家的蜂箱收获颇丰,小姨的学费有了着落。正当全家人沉浸于这喜悦时,洋槐树却一日日萎靡下去,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入秋后的一个夜里,一阵狂风彻底扭断了它残存的身躯。
姥姥说,那夜她梦见一个身着黑褐衣袍的老者,头戴墨绿小帽,气息奄奄地向她作别。转身回望的一刹,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走啦……保重!”姥姥笃定地说,那是洋槐树来和她诀别了。那时的我半信半疑:树竟能托梦?只当姥姥又是哄孩子编的故事。
后来,岁月流转,种种际遇让我渐渐明白:何止是树?万物皆有灵,细微如尘埃。
每一个生命,在即将离开熟悉天地人寰之际,总会显现出难以解密的征兆。如同老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将最美好的一面留给至亲;如同河流枯竭,岸石先露,给人们留有慢慢接受的余地;如同山崩之前,鸟兽狂躁不安,惊惶迁徙,向外界发出无言的警讯。这便是自然那深不可测的能量与魅力。
细细回想,院中这棵老榆树,何尝不是如此?近日,枝头的鸟巢已悄然迁巢,院中再无往日的喧闹。它在这院落里伫立了三十余载,如同一位沉默的家人、忠实的伙伴。我从未想过,它会如此仓促地离场。就在前两日,我仰头望它,一截枯脆的小枝,不偏不倚,落在我脚边。我对同事说:“该给它‘理理发’了。”又一日,同事指着一条低垂的枝蔓:“得空修剪一下吧。”我们总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没几日,它便轰然倒下了……我想,那无声飘落的枯枝,便是他提前的、温柔的诀别,好让我们的心在它突然消逝时,不至碎得太痛。
伐木师傅锯断最后一段树干,捧起黄土,将裸露的树桩仔细掩埋。我不解:“这有何讲究?”他抹了一把汗,声音低沉:“和咱人一样,咽了气,脸上要盖张‘遮脸纸’,那是阴阳分界的凭证。不盖,亡魂分不清阴阳路,入不了天界,地府不收,会变成孤魂野鬼。这是我们村里的讲究。按老辈人的说法,人死后面相各异,盖纸求个安详。咱们,就地取材,黄土替了那张纸。”
伐木者说,他跟师傅学艺十几年,又独自干了十几年,伐木生涯里,遇见过太多科学也解释不清的事。无论如何,心底总得存着一份对大千世界、对每一个活物的敬畏。它们虽与人类不同,生前无名无位,死后无牌无冢,却是这浩渺自然界不可少的一分子。生命所在之处,自有其尊严与回响。你善待它们,它们自会以某种方式反哺人间。
此刻,那棵树何以在危急时刻托住两人的谜底,在我心中豁然明朗。
常言道: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我想,人与树,亦有其缘法。万物来去,皆有定数。有缘,得以朝夕相对;无缘,对面亦不相识。我们的缘起,在我踏入这院落的第一天;我们的缘尽,便在昨日风雨来临之时。
常怀谦卑之心,敬畏足下的寸草、片石,目及的远山、近流。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长久的根本。唯有此心常在,绿水青山方能长存!
【作者简介】段晶平,心理咨询师,健康管理师,瑜伽教练,铁路工人;著有《淘气儿子的成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