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大膏 药
(龙湾镇人物记之三)
关 东 月
十字街口的老柳树,枝叶如盖,其荫如潭。潭底,总泊着一只大药箱,一个沉默的人影——张大膏药。他是镇上的一道旧景,一声暗默的回响。
他目不能视,两道深涡嵌在脸上,是凝望黑暗的印记。一杆竹杖伴他探路而行,笃笃,笃笃,敲着青石板,也敲醒了街巷沉睡的晨昏。世间的路他看不见,但那通往病痛膏肓的路,他却熟稔于心。
药箱一开,便是他纵横捭阖的世界。一张张膏药,乌黑油亮,摊晒在粗纸上,散着浓烈刺鼻的药香,那是他家传的秘宝。传言里,神乎其技:再顽固的疖子疮痈,毒根深藏,只消贴上他的一帖,不消几日,竟能神奇地将腐脓恶毒丝丝缕缕拔出皮肉。仿佛那黑膏里蕴着无形的吸力,专捉病根。虽看不见疮口形状,他的手指却比明眼人更灵锐,只消轻轻在患处周遭一按、一触,病灶大小深浅,已了然于胸。
他是个盲者,也是个奇人。五谷不分,昼夜不明,偏生对钱币格外“眼明心亮”。无论是粗糙纸钞,还是圆滑硬币,哪怕是厚厚一沓,只消他布满硬茧的枯瘦手掌略略一过,数、量、真假,立时分明,绝无差错。曾有人存心考他,故意少付多塞,皆被他指掌间的“明镜”照得原形毕露,分毫厘清。这本事,成了十字街口一桩令人啧舌的奇谈。
奇归奇,他那颗心,才真正是龙湾镇称颂的本源。膏药有价,善心无价。逢着家境窘迫者来求医问药,他从不做声,只将药轻轻递过去,指尖在对方递来的薄薄几枚铜钱上一掠,便微微颔首:“拿着罢。”那是只收一半,甚至更少的默许。长年累月,他的善行如柳叶间筛下的阳光,细细密密,温暖无声,滋润了多少困苦人家焦灼的心。镇上人说起“张大膏药”这名号,无不肃然起敬,翘起大拇指,那“啧啧”的赞叹声里,饱含着对这位盲眼郎中德行的由衷钦佩。
若说行善积德是他平日的行止,那段模糊在旧闻中的往事,则让他的名字蒙上了一层传奇的、令人解气的微光。传的是民国动荡年月,烽烟也刮到了龙湾镇。占领此地的日军少佐,不知怎的,身上冒起一片恶毒毒疖,红肿胀痛,脓血横流。遍请医生束手,无奈中竟也寻到了这十字街口柳荫下。少佐自恃身份,趾高气昂。张大膏药静静地“听”着翻译官的话语,那张无悲无喜、如同铁铸的脸上依旧空茫无波。他点点头,转身从药箱深处摸索出几味别人不常见的药材。炉火生起,药钵慢熬,黑暗里他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轮廓分明,如同山岩。他摸索着,细细调和,最后成了一大张异于寻常颜色、质地特殊的膏药。
膏药被贴身的人取走了。当夜,驻扎地便传来惊天的消息:少佐贴了膏药不过半夜,便突然如遭火烧油煎,口鼻喷血,心火肆虐,痛嚎挣扎竟至暴亡!日军震怒,疯也似冲至老柳树下要抄家拿人时,树下空空如也,唯药箱、板凳不见踪影,只剩满地柳叶飘零。张大膏药和他的一切,早已趁着夜色鸿飞冥冥。这段扑朔迷离却又大快人心的往事,成了龙湾镇百姓口中秘而不宣的痛快谈资,是飘摇乱世里一枚带血的、无声的勋章。后来还有人以它为蓝本,编成了地方小戏,戏台上烛火昏黄摇曳,扮演张大膏药的演员,虽眼覆青布,那专注熬药的身姿里,却似有烈烈火星迸射,映照得那双假想的盲眼,也仿佛燃起了一种锐利刺骨的明光!
再后来,日子像柳梢的风,轻轻就溜走了。张大膏药走了,如同他的出现一样安静,消融在龙湾镇的晨雾暮霭里。后人遵从了他临终之言,将那凝聚了几代人血汗和智慧的膏药秘方,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新生的国家。
如今,那十字街口的老柳树还在,枝桠更显虬劲沧桑。过往行人匆匆,或许鲜少驻足仰观那密密的枝叶了。唯有当你细细抚摸那印制着“国药张氏神奇膏药”字样的方方正正铁盒,揭开油纸,深深一嗅那熟悉的、浓烈而踏实的药香,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粘稠的药膏时,恍惚间,那笃笃的竹杖声仿佛又穿越时空而来,清脆地在石板路上叩响。
这膏药里凝固的,岂止是拔毒生肌的药力?它更是一个目不视物,却心透澄明的小人物,以一生的静默与慈悲,以那份微末的手艺和不屈的骨气,在一片混沌的人世间,为自己、也为后人,镌刻下的不朽印章。它提醒着,有些光亮,无须明眸;有些洞察,穿透皮相;有些仁善,能在至暗处,开出最坚韧的花——它治的是皮肤的毒疮,也悄然慰藉着这世间,无数更深的创痛。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