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我们去洛阳黄河小浪底观瀑。那里奔涌的,并非李白笔下“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飞悬素练,而是大地母亲捧出的、裹挟着千年沧桑的壮丽“金瀑”。
黎明初醒,微凉的风拂过黄河岸边的草木,仿佛无数细语在传递一个秘密——小浪底醒了。坝上渐渐聚拢起人影,相机脚架如林,低语与期待在空气中织成无形的网。当晨光终于刺破云层,闸门启动的机枢声如远古巨兽的沉吟,自大地深处传来。三股浊黄的水流挣脱了钢铁束缚,骤然从排沙洞中喷薄而出,挟裹着雷霆之势,冲入虚空。水声轰鸣,如万古奔雷撞入耳鼓,激荡着每个人的脏腑。泥沙在激流中翻滚,每秒数千立方米的流量,形成了宽数十米、高近百米的巨大金色瀑布。浊流如怒,在半空中腾跃、搏击,仿佛三条被囚禁千年的黄龙重获自由,正抖擞鳞甲,蓄势而出。
水龙扑入下游河道,激起弥天白雾,氤氲蒸腾。阳光悄然刺透水幕,霎时间,数道虹霓横跨天宇,彩练当空,竟似为这狂放不羁的浊流披上了梦幻的嫁衣。有人惊呼“七彩飞瀑”,那虹影在朦胧水雾中浮沉,如同自然之神在滔天浊浪上绣下的华章。水沫随风扑在脸上,清凉沁骨,在这盛夏时节恍如天赠甘霖。游客们早已沸腾,有人张开双臂似要拥抱水汽,有人则模仿着动画《葫芦兄弟》中水娃的姿势错位留影,口若悬河。笑声与水吼交织,人间的欢腾与自然的雄浑在巨瀑之下奇异地同台共奏。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张明轩 摄
我随人流踏上彩虹桥,凭栏俯瞰。整个瀑布群如天神倾倒的熔金,在脚下激荡奔流。浊浪拍岸,轰然作响,脚下桥身亦随之微微震颤,传递着大地深处的生命原力。超百亿立方米的水,容纳着防淤治沙的底气。小浪底闸门一开,便是替母亲河伐毛洗髓,排去淤积。没了它,下游悬河高挂,洪患难测。小浪底以驯服的姿态,把桀骜洪流化作安澜的守护者。
小浪底所处的洛阳市孟津区,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曾风云激荡。传说中,这里是龙马负河图跃出黄河的祥瑞之处,亦是周武王会盟八百诸侯誓师伐纣的磅礴起点。人类的安澜之梦,正与脚下这片土地上河图肇始文明、会盟凝聚人心的古老智慧一脉相承。
顺九曲桥徐行,一侧是浊浪排空的盛景,另一侧却是静水深流的老河道。历史与现实在此刻劈面相逢,一边是雷霆万钧的现在进行时,一边是岁月沉积的往昔遗痕。桥边石刻字迹漫漶,如同黄河泥沙覆盖下古村的低语。或许,这里也曾铭刻过龙马跃波的传说、诸侯会盟的誓言?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张明轩 摄
水声轰鸣中,我仿佛听见李白诗句如隔世惊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这咆哮的浊流,不正是那挣脱天穹的奔放诗行?千年诗魂与今日的工程奇迹在浪涛声里猝然相撞,激起心灵深处的回响。人类以智慧在河床上刻下印记,而黄河则以永恒的涌动,在人心深处书写着敬畏。
午后行至坝体巨字之下,“小浪底”三字如山岳镌刻。讲解员介绍,每个字宽46米、高64米,一个字的面积就将近3000平方米。他笑称,这个“小”字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小”字。
仰视这石壁上的史诗,方知工程之艰。当年,为了修建拦河大坝,建设者就地取材,挖掉了李家坡和石门沟两座大山,这何尝不是一场现代愚公移山的壮举?泥沙俱下的洪流里,何止水石相搏,分明是人类移山填海的意志与自然伟力的永恒对话。坝体沉默,却比任何喧响更直击人心。它无声地诉说着从1991年破土,到2001年主体工程全部完工的漫长征程。小浪底有大气魄,每一方混凝土里,都凝固着智慧与光阴的重量,亦沉淀着脚下这片土地河图启智、会盟聚力的深厚底蕴。
暮色渐合,游人散尽。独立坝上,但见巨龙归槽,涛声渐沉。浊流东去,不舍昼夜,仿佛携带无数故事奔赴沧海。方才的喧腾壮景,此刻沉淀为心头无声的惊雷。坝体巍然静立,宛如大地安详的脊梁。回望方才瀑布奔涌之处,只余水雾氤氲,如历史轻纱缭绕。恍惚间,那蒸腾的水雾,似乎也幻化出远古龙马负图的灵光与诸侯盟誓的猎猎旌旗。
小浪底瀑布何止是浊浪排空的奇景?它还是力与美的交会点,是智慧对狂澜的温柔劝服。每一次闸门开启,都是大地的一次深沉吐纳。每一道浊流奔涌,皆是自然借人类之手完成的庄严洗礼。我们临瀑而望,恍然彻悟:原来自由不是挣脱堤岸,而是在河道中奔涌成河。治水之道,终究是治心——以敬畏顺应洪荒,以合力共担使命,方能在狂澜之上筑起众生的安宁彼岸。那黄龙入海的磅礴身姿,遂成为天地间最恢宏的启示录——一部由河图开启、会盟书写,而今由小浪底大坝以万钧之力最终落章的,关于文明与自然的永恒史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