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锵——锵——锵——
赵驼子的铜锣声在涧水河村的傍晚格外清脆,惊起了河边柳树上的一群麻雀。七月的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柴火和炖豆角的香味。
"打锣,打锣——我,锵——老赵打锣,锵——"赵驼子佝偻着背,却把铜锣敲得震天响,"传支书的话,马上到村部集合,锵——先有重要讲话,关乎生产生活,锵——连放两场电影,保你大开眼界……"
他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嘶哑难听,反而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腔调。路过张寡妇家门口时,听见锣声探出头来。
"哟,驼子哥,你这锣打得文明了啊!"张寡妇笑着说,"就是词儿不加花的点也不热闹啊,像从前那些'光腚'啊,'搞破鞋'啊,'王八精'啊,哎呀妈啊,那词儿捅的!"
赵驼子脸一红,铜锣差点脱手:"妹子,支书说了,要建设文明村,那些粗话不能说了。"他挺了挺腰板,虽然驼背依旧,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旁边扛着锄头路过的李老汉插嘴道,"他是让村支书给磕了,彻底磕服了。"
赵驼子也不恼,嘿嘿一笑,继续敲着铜锣往村东头走去。铜锣声在暮色中回荡,村民们三三两两地从田里、家里走出来,朝村部方向汇集。
村部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支起了白色的电影幕布。云秀蹲在放映机旁,正专注地调试镜头。她穿着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赵麻杆儿挑着水桶路过,看见云秀,眼睛都直了,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都不知道。张红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看啥呢?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赶紧回家放水去!"
云秀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机器。她的手指纤细灵巧,像弹钢琴一样在放映机的各个部件间游走。
臭头蹲在村部门口的石阶上,闷头抽着旱烟。云功德带着女儿云丫丫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爸爸,待会儿演什么电影啊?"丫丫奶声奶气地问,小手揪着云功德的衣领。
云功德把女儿往上托了托:"这是画家林教授在省城特意选的片子,一部是外国片叫《乡村女教师》,讲述一名平凡的乡村女教师在经历了大半生的时间里教书育人,最终桃李满天下,展现出不平凡的精神。另一部是国产片,叫《山乡书记》,讲的是书记带领群众建设山乡,改变山乡,焕发山乡人的精神面貌,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一样。"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云秀手里的放映机。
臭头吐出一口烟,低声说:"云校长,你说这些有啥用,我又不识几个字,看电影也看不懂。"
云功德的妻子小桃端着瓜子走过来,听见这话,向臭头那边努了努嘴。云功德会意,拍了拍臭头的肩膀:"臭头啊,振作起来,有时间再补补文化,像云秀那样有生活目标,有自己的生活想法。这补补文化的事儿很重要,你就去找赵泼儿学......"
村支书站在村部门前临时搭起的木桌前,双手撑着桌沿,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涧水河村,几盏临时拉出来的电灯泡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在人们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空气中飘散着驱蚊艾草燃烧的烟味和村民们身上的汗味。
"乡亲们!"村支书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惊飞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咱们的果实正在进入成熟期,苞米和高粱正在饱满灌浆,今年雨水匀称,是个好年景啊!"
人群里响起一阵赞同的嗡嗡声。老庄稼把式们互相点头,粗糙的手指捻着烟卷,黝黑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臭头蹲在人群外围,看见云秀坐在放映机旁的小板凳上,正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辫梢上的红头绳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村支书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可是咱们的山路还是打不通啊!"他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人心总难归拢到一块,各人只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里有我的责任啊!"
坐在前排的李老汉猛地吸了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他小声对旁边的张寡妇说:"支书这是咋了?头一回听他在大会上做检讨。"
村支书解开的确良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脖子:"我实话实说,我曾经撂过挑子!即使在其位也不谋其政。"他举起粗糙的大手比划着,"人家云功德就能坚持下来,大多时候,他是孤独的一个人......"
云功德在人群里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小桃悄悄掐了他一把,低声说:"听着,别乱动。"丫丫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被蚊子叮了个红点。
"愚公移山感动了神仙,"村支书的声音又高亢起来,"云功德刨石开道感动了山里山外人!"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在空中晃了晃,"省城的大画家林松岭给我打来电话了!他的画已经被大投资商预订了,还通过和政府协商,要开发咱们涧水河!"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赵驼子激动得从条凳上蹦起来,抄起铜锣就敲:"锵!锵!锵!"他扯着嗓子喊,"支书告诉我,锵——山乡喜事多,锵——上级有指示,锵——筹款修路坡!"
"老赵!"村支书哭笑不得地摆手,"你锵锵锵地抢什么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他这一嗓子把丫丫惊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往妈妈怀里钻。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张寡妇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说:"这驼子,当官的心又活泛了!"她身边的几个妇女也跟着咯咯直笑。
村支书等笑声平息,正色道:"上级筹款修路不假,但是咱们要做两手准备。"他掰着手指头数,"一是发扬集体主义精神,齐心协力,继续刨石开道;二是妥善保管水果,让老赵发挥作用,教大家酿造南果梨水果酒,不能像往年那样,因为运输不便烂掉那么多!"
"支书!"人群里有人高声问,"老赵教技术要钱不?"
村支书眼睛一瞪:"他敢要钱,你们就找我,我再把他送进去!"他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赵驼子讪讪地摸着后脑勺,铜锣差点掉在地上。
"这是玩笑话啊,"村支书摆摆手,"老赵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发挥什么作用,现在该发挥作用了。"他突然提高声调,"干好了,我就不支书、村长一肩挑了,我把村长的职务还给他!"
赵驼子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抱着铜锣连连作揖:"到时大家伙儿投我票,投我票啊!"他那驼背似乎都挺直了几分,脸上堆满了笑容。
臭头在人群后面嗤了一声,低声嘀咕:"当官比娶媳妇还上心。"他偷眼看向妹妹云秀,发现她正望着村支书,眼睛里闪着光,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村支书拍了拍桌子:"安静!安静!"等声浪稍平,他继续道:"过去我常说,一个村子里面如果没有学校,就好像一个人缺少了灵魂。"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村子里朗朗的读书声,可以让人们听得到这个村子的希望..."
云功德在人群中直起身子,眼睛亮得吓人。小桃感觉到丈夫的激动,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此时,那些记忆在云功德脑海里如潮水般涌来:
县教育局的并校通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山路崎岖,涧水河村的孩子若去镇中心小学,得翻两座山,蹚一条河。云功德攥着文件,指节发白。李建国抽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老云,顶得住吗?上面可说了,不执行就撤职。”
“撤职也得顶!”云功德猛地拍桌,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来,“我们一锤一锤凿出山道,为的就是娃们能在家门口读书。现在并校?那是要逼我们涧水河村的孩子无书可读!”
县教育局的施压很快接踵而至。
先是断了修缮校舍的拨款,教室漏雨,云功德带着老师们自己爬上屋顶补瓦。接着,县里派来的检查组三天两头突击视察,鸡蛋里挑骨头——黑板太旧、操场不平、教师资质不全……李建国气得直跺脚:“他们这是存心找茬!”
最狠的一招,是卡住了教师工资。三个月没发薪水,年轻老师们熬不住,陆续有人辞职。云秀咬着嘴唇整理教案,手指微微发抖:“云校长,再这样下去,学校真要撑不住了……”
那天傍晚,云功德蹲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抽烟,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突然,县教育局副局长王立新踱下来,皮鞋锃亮得能照见人。
“老云啊,”王立新拍拍他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你有个远房亲戚在省城读大学?师范生毕业分配,我们局里可是能说上话的……”
云功德猛地站起身,烟头碾碎在鞋底。他盯着王立新镜片后闪烁的眼睛,突然笑了:“王局长,您知道我们涧水河人凿山道时,最怕遇见什么吗?”不等对方回答,他抓起脚边的钢钎“咣当”砸向岩石,火星迸溅,“——最怕石头太软,一凿就碎,显不出钢钎的硬气!”
王立新脸色铁青地走了。第二天,村里大喇叭突然播起县里的通知:“接群众举报,涧水河小学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即日起停课整顿!”
孩子们抱着书包站在校门口哭,丫丫扯着云功德裤腿问:“校长爸爸,我们是不是没学上了?”云功德弯腰抹掉她脸上的泪。
云秀连夜翻山越岭去省城找林松岭教授声援,辗转赶到时。云秀滑倒在溪水里,教案散了一地。林松岭蹲下去一页页捡起,突然说:“等等。”他掏出钢笔,在浸湿的纸页上唰唰写下几行字,“把这些也带上,我们一起找地方说理去——这是我给省报写的内参,《谁在扼杀山区的教育火种?》”
没过几日,云秀回村抱着教案推门进来,“云校长,省城美院的林教授回信了!”眼睛亮得像星子。林松岭在信里写道:“凿石开道者,当为天下先。三日后抵村,共商对策。”
三日后,云功德带着林松岭踏遍涧水河的沟沟坎坎。在悬崖边的校舍前,林教授望着孩子们用木炭在石板上画的彩虹,突然蹲下身捂住脸。云秀慌忙去扶,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你们守住的不是学校,是文明的火种。”
这时,村支书赶来,林松岭举起一卷图纸笑道:“咱们不光要扩建村小学,还要把涧水河变成美术生的写生基地!到时候,丫丫他们学画画的颜料,就用山里的花青和赭石来调……”
风掠过晒谷场,掀开图纸一角,露出“乡村振兴美育工程”几个鲜红大字。云功德突然想起凿山道的钢钎,当年一锤下去,火星四溅。现在,那火星终于燎原了…
云功德的回忆突然被村支书洪亮的声音拉回现实。"林松岭教授正在省城汇聚各方力量,加紧运作。这往后就更好了!"村支书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做梦也想不到,村小学要扩建,高等学府即将要落户咱们涧水河!"
村支书振臂一呼:"展望未来,咱们涧水河村无限美好!除了生产生活得到极大改善,最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心口,"咱们的心灵一定要得到改善!"
云功德突然站起来,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像潮水一样在人群中扩散,惊起了树上的夜鸟。臭头也跟着拍手,眼睛却一直盯着云秀的侧脸。在晃动的灯光下,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
村支书满意地看着沸腾的人群,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现在,咱们继续看电影!云秀,准备放映吧!"
村民们立刻安静下来,孩子们挤到最前排,大人们或站或坐,都伸长脖子等着电影开始。放映机发出嗡嗡的声响,一束光投射到幕布上,先是出现几个跳动的光斑,然后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乡村女教师》开始了。黑白画面中,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站在简陋的教室里,面对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臭头站在人群最后面,虽然看不懂字幕,但被画面中的故事吸引住了。
他看到女教师在风雪中走很远的山路去给学生上课;看到她省下自己的口粮给饿肚子的学生;看到她年复一年地坚守在那个偏远的乡村学校......臭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放映到一半时,放映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噪音,画面开始闪烁。云秀立刻站起来检查机器,但问题似乎有些复杂。村民们开始骚动,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叹息。
臭头不知哪来的勇气,挤过人群走到云秀身边:"要、要帮忙吗?我力气大。"
云秀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帮我按住这个部位,我调整一下胶片。"
臭头笨拙地蹲下来,按照云秀的指示按住机器的一个部件。"对,就是这样,别动。"云秀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她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胶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臭头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搞砸了。"好了!"云秀突然说,放映机重新发出正常的运转声,画面恢复了清晰。村民们发出一阵欢呼。
臭头赶紧松开手,退后两步。云秀冲他笑了笑:"谢谢你,哥。"臭头觉得心脏跳得厉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又退回到人群后面。
电影继续播放。女教师已经老了,她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回来看望她,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成了工程师,有的像她一样当了老师......臭头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偷偷抹了把眼睛,心想:要是自己小时候也能遇到这样的老师,现在会不会不一样?要是自己能识更多的字,是不是也能像妹妹云秀那样,做点体面的工作?
第一部电影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支书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再放第二部《山乡书记》。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活动起来,有的回家拿板凳,有的去小卖部买汽水瓜子。
臭头站在原地没动,眼睛一直盯着收拾放映设备的云秀。云功德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怎么样,电影好看吗?"
"好看......"臭头接过烟,声音有些哑,"就是......就是看不懂字幕。"云功德拍拍他的肩膀:"想学认字不?我可以先教你,不过,你必须去省城把赵泼儿找回来。"
臭头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版权所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