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的故事
作者:宋深毅
1979年8月初,有探家返乡的同学,带回了一条爆炸性消息,国家实施了职工退休子女顶替政策。这条消息如惊雷,炸飞了在公社插队的历届知青。一夜之间,公社各个知青居住点人去屋空。
我们队的几位同学除了我都回家了。不是我家没有退休顶替名额,而是我没有胜算。
入夜,以往喧闹的知青宿舍,今晚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静静的夜晚,月华似水,轻轻拂过树梢、屋檐、穿过窗户温柔地轻抚躺在土炕上的我。
午夜,老鼠拖家带口出来觅食,吱吱唧唧上蹿下跳如入无人之地。我拍一下手掌,它们瞬间消失。一会儿,它们从各个角落探出脑袋,用亮晶晶的小黑豆眼盯着我看。看我没有动静,有胆大的老鼠试探着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其他的老鼠也紧随其后,它们目中无人地继续觅食玩耍嬉戏,把我当成了空气。这样反复几次,我明白了,老鼠在欺我势单力薄。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风,风将窗外的树枝吹得婆娑曼舞,月光将舞动的枝叶投映在白色窗帘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
风,偶尔也会吹动门锁扣,发出叮叮当当轻微的声响,仿佛有人在门外撬动门闩。
恐惧、苦恼、伤感、无助使我一夜未眠。
次日,我不敢一个人在宿舍睡了,叫来了村里的小姐妹与我做伴。晚上我们玩纸牌消遣,谁输了给谁脸上粘贴纸条。最后我们每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纸条,笑得两腮酸痛了才睡去。
一周后同学们回来了。顶替回厂的同学兴高采烈地办返城手续,没捞着顶替机会的同学垂头丧气。
同时也带回了我家的信息,我父亲退休,我弟顶替了。我没有感到意外,这个结果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
国庆节我没有回家。我想以这种方式发泄对父母的不满和心里的委屈。
节后,我收到了二哥的来信,信中说:“感谢你为家里大局做出的牺牲。你的退让保全了家里的安宁与和谐,也替父母解决了最头痛的问题。为此,我送你一块手表作为奖励。”
我攥着信,在宿舍后院无声地哭了很久,很久。
春节我回了家,一进家门母亲就跟在我身后小心讨好地柔声念叨:“你二哥邮寄回了一块表,说是给你的,我给你放着呢。”
母亲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黄色格子布包,在我面前一层一层打开递给我:“你看,多好看!听你二哥说这是上海新出的手表,是全钢防震的呢!”
“我知道。”我不看母亲低头轻声说,委屈的眼泪要溢出来了。
“你收好了。饿了吧!想吃点啥?妈给你做去。”
我在家待了二十多天,全家人对我礼让有加。
尤其是我弟,家里的重活抢着干。
过了正月十五,我要回队了,我把手表原样包好交给母亲。
“妈,手表还放你这儿吧!”
在生产队,上工听钟声,收工看太阳,阴天便凭队长的感觉确定收工时间,手表纯是一个贵重的摆件。
母亲接过手表,收进抽屉里。
看着我说:“和你商量个事。”母亲抓起我的手,抚摸着我掌心上的老茧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爸退休也想让你顶替,想想你弟马上就毕业了,到哪儿找工作呢?又是个男孩儿······就只能委屈你了。怪就怪妈没有工作,当了一辈子家属。”听着母亲的话,我落下泪来。
母亲用手抹了把脸,再次握着我手的掌心是潮湿的。母亲沉吟片刻,嗫嚅地说:“你二哥给你的手表是男款,不如将这块表让给你弟戴,他现在工作了没手表不方便,以后妈给你买块进口坤表。”
我望着母亲为上前线的儿子、为16岁去山区插队锻炼的儿子、为去安康修铁路的儿子忧心,早早花白的头发和潮湿的眼睛,低声道:“好!给我弟吧。”
回队后,我没有和同学们聊起手表的事。刚拿到手表时曾在同学跟前炫耀过,现在又说没有了,多少有些尴尬。
也没有对父母承诺,给我买一块进口坤表抱有多大希望,那是要用掉我父亲近6个月退休金的巨款啊!
81年春节前,我在队上领了些麦子,磨了点面粉扛回家了。
回家后,天天帮助母亲做春节前必干的事情,打扫房间、拆洗被褥、准备春节吃的食物,一天到晚忙忙碌碌。
一日清晨,我被卧室门口父母急促的对话声惊醒。
“商店来了英纳格坤表,不用特供票247元一块,售货员说数量不多,要买咱就得赶紧去。”父亲说。
“家里钱不够,只有一百多元,还是留着过年用的。”母亲说。
听到这里,我睁开了睡眼,看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此时睡意全消,支楞起耳朵用心听着父母的对话。
“从老石家挪点。”父亲对母亲说。
“那也行,商店难得有这款表。我去老石家借钱,你去商店先定上一块,我马上就到。”母亲说。
我听到父母房间传来开抽屉、数钱的声响,随后急促的脚步声出了门。
我躺着没有起床,望着天花板出神,胸腔如灌铅般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屋门被打开,是爸妈回来了。脚步声在我的房间门口停下,母亲小心翼翼地轻声唤我:“称意,称意!睡醒了没有呀?起床吧。看,给你买回什么东西了?”我乳名叫“称意”。
母亲连生四胎男孩儿,第五胎生下我,算是称心如意了。
我打开房门,看到父亲、母亲脸上露着讨好的笑容,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母亲双手小心地捧着手表,送到我面前兴奋地说:“今早百货商店来了这款手表,你看好看不?这才是女孩儿戴的表呢,你戴上试试表链合适不,不合适让你爸找修表师傅给你调整。”
面对头花发白,脊背微驼的父母,和那期盼我喜欢,希望我满意,祈求我不要再怨恨他们那卑微的眼神,让我无法直视。
我想说:“妈、爸你们不要这样,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但我没有说出口, 怕控制不住眼泪,只轻声说:“好看,我喜欢。”
转眼43年过去了。这期间我有过很多手表,石英的、电子的、全自动的、智能的等等,这些表在我的生命旅途中仅是过客。用过了,不喜欢了就随手丢弃了,唯有这块表我一直珍藏。
这块手表的来历,赋予了它太多太沉重的内涵。我无法放手······
2024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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