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影中的群像
— —《社会边缘群落》的伦理凝视与诗性困境
安徽/王瑞东
在中国当代诗歌的星空中,郑升家(昨夜星辰)的《社会边缘群落》如一道锐利的光束,刺穿了主流叙事的帷幕,将那些被刻意回避或简化的人物形象重新拉回我们的视野。这组由六首短诗构成的组诗,以近乎人类学田野笔记的精确,勾勒出站街女、吧台女、三陪女、发廊女、夜店女、按摩女等边缘女性的生存剪影。诗人采用白描手法,在简洁的文字中构建起一个道德模糊地带,迫使读者直面那些常在夜间出没、却被日光下的社会所排斥的身影。
组诗呈现出鲜明的类型学特征,每首诗都像一幅人物速写,抓住最具代表性的行为特征:"小巷转角处"的站街女、"左右会逢源"的吧台女、"浓妆又艳抹"的三陪女。这种写作策略容易引发质疑——是否过于简化了边缘女性的复杂性?但恰是这种有意的类型化处理,暴露出社会对边缘群体的认知局限:我们习惯于给她们贴标签,却很少真正倾听她们的故事。诗人刻意使用这些带有刻板印象的描绘,或许正是为了反讽社会对边缘人群的符号化暴力。
在语言风格上,郑升家采用了一种近乎于"零度写作"的方式,避免直接的价值评判。"热情藏心机"、"生就势利眼"、"有礼即是客"等表述,表面上看似客观描述,实则暗含深意。这种克制的语言背后,是诗人对道德审判的悬置——他不急于谴责也不轻易同情,而是将这些人物的生存状态赤裸呈现,让读者自行判断。这种写作姿态本身,就是对主流社会动辄道德批判边缘群体的一种反驳。
诗歌中反复出现的"迎送"意象("迎来又送往")、伪装意象("美容作招牌")、时间意象("夜晚忙生活/梦里度时光")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隐喻系统,暗示这些女性在现实与虚幻、真实身份与社会角色之间的分裂状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门帘常虚掩"这一意象,精妙地捕捉了发廊女所处空间的暧昧性——既不完全开放也不彻底封闭,恰如她们在社会结构中的尴尬位置。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组诗揭示了市场经济转型期中国城市边缘群体的生存困境。诗中的女性从事着不被正式经济体系承认的劳动,她们的工作被污名化却又满足着某种社会需求。"穷富有区别"、"大佬好安逸"等诗句,不动声色地戳破了消费社会中阶级与性别权力的共谋关系。这些女性不仅是欲望的对象,更是精明的生存策略者,在男性主导的夜经济中艰难谋生。
然而,这组诗的伦理位置值得深思。当诗人以"昨夜星辰"为笔名观察这些"夜色中的女性"时,是否存在一种凝视的权力关系?诗中频繁出现的"大哥"、"先生"、"大佬"等称谓,暗示了观察视角可能不自觉地采用了男性消费者的位置。这是组诗潜在的问题:在呈现边缘群体时,是否真正突破了主流社会的认知框架?当诗人写下"徐娘不嫌老/只迷温柔乡"时,这种表述本身是否又构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物化?
在艺术成就上,组诗的力度恰在于其不完美。诗歌语言时而流于直白("脑子反应快"),意象偶尔显得陈旧("搔首且弄姿"),但这种艺术上的"粗糙"反而强化了主题的尖锐性。这不是经过美学柔化的边缘生活,而是带着汗味、烟味和化妆品味的真实切片。每首诗最后两句往往形成意义的转折或深化,如"夜晚忙生活/梦里度时光",在简单对仗中突然打开一个更广阔的存在主义空间。
《社会边缘群落》的价值,不在于提供了多么深刻的解决方案,而在于它坚持呈现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生存状态。在当代诗歌越来越倾向于个人化抒情的背景下,郑升家将笔触伸向社会暗角的勇气尤为可贵。这组诗最终形成的,是一幅充满张力的社会肖像——既是被观察的边缘者,也是反观主流的镜子;既是道德焦虑的源头,也是人性复杂的见证。它迫使我们思考:在光鲜的城市图景背后,我们该如何理解那些被归入"边缘"的生命?诗歌的社会功能,是否应该包括为那些沉默的群体保留一份不被美化的真实记录?
这组诗的真正力量,或许正在于它留下的矛盾与不安——当我们读完这些诗句,那些被描述的女性形象并未轻易离开我们的脑海,而是持续地叩问着我们关于尊严、生存与道德的既定认知。在这个意义上,《社会边缘群落》完成了诗歌最本质的使命:它不提供答案,而是延长了我们思考问题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