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
寻觅杉木桥
——马家堰稻田间的烽火记忆
赵志超
杉木桥之战(A1生成)
七月的湘潭,日头火辣辣的,熏风炙人。作家、好友陈金亮先生开着小车,奔驰在107国道上。我坐在副驾驶室上,手捧一本《湘潭县文史》,一边翻阅泛黄的书页,一边和坐在后排的企业家段春元先生聊着白石铺的人文历史。忽然,“杉木桥之战”五个字印入眼帘,引起了我的回忆。八十年前,在湘潭县马家堰的稻田间曾发生过一场歼灭日本鬼子的激战,让“杉木桥”这三个字,永远镌刻在湘潭抗战的丰碑上。
车到白石镇,未曾停留,直奔湖田村。窗外的田畴无边无际,早稻正黄,晚秧尚绿,青黄相间的波涛里,藏着湘中“一水倒流三十里”的影子——那便是下湖田。看到眼前的景色,我感到十分亲切,虽然物是人非,但那山那水那田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当年的我正年轻,尚在湘潭县政协从事文史工作,为了核实一篇题为《杉术桥之战》的来稿,我约上作者黎金霞、马卓成先生来到这里。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一切都很陌生;一路上,我好奇地向他俩打听杉木桥的地理位置及其由来。
广袤的下湖田荷花盛开(赵志超摄)
黎金霞先生告诉我,解放前,马家堰属湘潭县原花萼乡,地处湘江中游西岸,距湘江三华里处有马家堰老街,老街北面有一条小河,叫南坝,从柱塘铺方面婉蜒流来,经马家堰注入湘江。南坝的下游形成一个冲积平原,有湖田数千亩,水涨为湖,水退为田,俗称“下湖田”。在下湖田东南面,群山拱卫,其中有一个山嘴,叫陈家台。陈家台前边是一片开阔的田垄,中间有一条大路,自马家堰通往株洲王十万。大路越过一条小港,港汊上有座三拱石桥。这座桥很久以前用杉木搭建而成,故名杉木桥;后来改为石桥,人们仍称之为杉木桥,似乎有点“名不符实”。
四十年前,石桥还在,虽已残破,却能看出三拱的轮廓。两位头发有些花白的长者蹲在桥边,用布满老茧的手比划着当年的场景:“鬼子从那边过来,刚过桥就被游击队包围了......”那些零碎的讲述,与史料中“毙敌45名,我方仅伤亡3人”的记载相重叠,长久地压在我心里,直至今日。
两个月前,我随湘潭陈子惠兄妹去朝阳渠上游的猫山咀凭吊抗日战场。陈先生老家是白石镇黄茅村礼公冲的,他的爷爷陈闰生解放前当过陈家祠堂的族长,在当地颇有些名望。听陈子惠讲,杉木桥之战之后,日军前来报复,当地有个屠夫叫“春矮子”的,因有给游击队通风报信的嫌疑,被日军抓去,险遭杀害,幸得陈闰生斡旋、冒死相救,方免一死。
那一天,也是艳阳高照,我站在渠边高地,远眺东南方向,但见田畴万顷,坝水悠悠,陈家台山影隐约。杉木桥西北为一片广袤的湖田,无一遮掩,尽头是马家堰街上;南面的凤仙岭,犹如一道屏障;东面是一块三角形田垄,三角形两边分别有尹家山、鱼婆嘴、堆子山、陈家台、大王嘴五个山包,各个山包相距数百米,山上长满青翠的树木,那是游击队藏身的好地方。
可是,时隔四十年,如今记忆里的杉木桥,早已一片模糊。
“到湖田了。”金亮先生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车子在一幢农舍前停了下来,镇人大主席团主席汤先辉、镇文化站长胡涛迎上前来,指着旁边一位头戴草帽、上穿白色衬衣、下身青色长裤的老人介绍说:“这是湖田村的老支书吴子修老人,今年76岁了。等下,就请他老带路去杉木桥。”老人爽快地答道:“行,我领你们去!”望着这位与共和国同龄、当过十年村支部书记的长者,我握住他的手说:“辛苦您,吴支书记!”老书记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淳朴,“走,趁上午天气还不是很热!”
2025年7月10日,作者(左二)与陈金亮(左一)等在湖田村吴子修(右二)家中小憩。(段春元摄)
吴子修家离杉木桥战场旧址大约七八华里。在他的引领下,汽车沿着河堤走了一段路程,便转入通村公路。道路很窄,七弯八绕,考验着驾驶员的技术。穿过村子,拐上笔直的朝阳渠,向北行驶。路过兰田公时,车子停了下来。这里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周边屋舍俨然,白墙红瓦在绿荫里十分醒目,门前的晒谷场上,鸡雏正在啄食散落的谷粒。谁能想到,在这片安宁、静谧的氛围里,却藏着昔日的刀光剑影?
朝阳渠上的兰田桥(赵志超摄)
1945年5月26日,湘潭县地方游击武装——湘潭支队第七大队大队长马飞龙,从马家堰维持分会会长唐金棠口中得知日军松蒲部队将于第二天来马家堰掳掠的消息,当即与部下商定歼敌方案,调集各中队到杉木桥一带布防,准备战斗。
“往前就是下湖田了。”吴子修指引小车驶上乡村公路。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湖田,水田里的波光云影随风晃动。沿朝阳渠行约数华里,拐上一条铺着砂石的机耕道,车子开不过去了,老支书走下车来,指着对面数百米外的一座小山和一条土路说:“从这儿步行,穿过那片稻田就到了。”
七月阳光似火,没遮没挡地晒在背上。窄窄的田堘,仅容一人行走,一季稻的秧苗才刚刚插播下去,长得绿油油的;田堘上的野草也长得很茂盛,甚至没过了小腿,叶片上的绒毛蹭得裤腿发痒,脚下的泥土软乎乎的,我生怕一脚不慎踩到水田里,或者不小心摔倒,弄得满身泥巴。才走百余步,汗水便顺着额角直往下淌,衬衣贴在背上,像泼了盆水,背心湿漉漉的。我掏出纸巾,擦着脸上的汗水,抬眼望着远处的凤仙岭:“这一带地势险要,确实是打伏击的好地方。”春元先生则弯腰扶了扶田边倒伏的芦苇,用手指了指前方:“当年游击队埋伏在这一带,可是躲在青纱帐里一样呢。”
2025年7月10日,作者(左一)与陈金亮(中)、汤先辉(左二)、吴子修(右二)、胡涛在下湖田调研。(段春元摄)
吴老支书在前头引路,步子走得很稳。“左边是尹家山,右边是凤仙岭,中间那条路,就是往马家堰去的。”他指着前方,四个山包像张开的手掌,将中间的田垄拢成个口袋,“陈家台就在掌心里,马飞龙就是蹲在那棵老松树下指挥战斗的。”
越往前走,地势越开阔。田垄尽头,一片水域闪着白光,那是海泉坝。坝边的港子上,几块麻石半浸在水中,爬满了青苔,那是杉木桥仅存的痕迹。“这桥可惜早毁了!”吴老叹了口气,又说,“1945年5月27日那天,鬼子就是从这桥上过来的。”
八十年前的那天早上,正逢马家堰老街赶集,集市非常闹热。维持会长唐金棠悄悄给马飞龙报信:日军松蒲部队47人,要到下湖田一带掳掠。马飞龙当即调集七个中队,埋伏在尹家山、鱼婆嘴、堆子山、陈家台四个山包上。那些身穿粗布褂子的游击队员,揣着红薯当干粮,趴在树林里,眼睛死死盯着杉木桥方向。
日头快到头顶时,鬼子果然来了。领头的少尉逄坂敏美扛着指挥刀,后面的鬼子兵背着抢来的鸡鸭,一路咋咋呼呼过了杉木桥,往陈家台方向窜去。等最后一个鬼子走进田垄,游击队中队长马大如的三声枪响炸响在山谷里。
“砰!砰!砰!”
枪声未落,四个山头上的枪炮一齐响起来。尹家山的机枪扫得最猛,子弹在禾稻间割出一道道白痕,鱼婆嘴的步枪专打落单的鬼子,堆子山的手榴弹甩得准,在鬼子堆里炸开了花。陈家台的火力最集中,马飞龙亲自握着一挺俄造轻机枪奋力扫射,枪管打得发烫。
鬼子懵了,像被赶的鸭子在田垄里乱窜。有个小队长想躲进老鸦塘,带着七个鬼子兵刚摸到塘边,就被守在大王庙的游击队员马保就看见了,他示意护兵保兰甩了颗手榴弹,手榴弹落在水塘里炸了,却引来了鬼子。马保举着快慢机冲了出去,一梭子打完,七个鬼子全倒在塘埂下。
游击队长马飞龙在指挥杉木桥战斗(A1生成)
剩下的鬼子急忙往大王嘴逃命,以为那儿没有埋伏。可刚爬过田埂,大王嘴的机枪就吼了起来,手榴弹在人群里炸开了花。稻田里的鬼子想开枪,枪筒却灌满了泥浆,枪栓都拉不动。最后的十几个鬼子使劲往杉木桥冲,刚冲到桥洞下,南北两边的子弹就像下雨似的砸下来,没一个能活着过桥。
“不到一个时辰,战场就清净了。”老支书的声音有些发颤,“有个乡邻当时躲在尹家山后坡,说看见游击队清理战场时,班长曾少卿趴在桥边,手里还攥着步枪——他是唯一牺牲的。”据史料记载,那天共缴获35支步枪、两挺轻机枪,还有指挥刀、钢盔一堆,生擒的两个鬼子吓得直哆嗦,后来被送到后方。
尹家山(赵志超摄)
这场发生在八十年前的战事,史称“杉木桥之战”,是抗日战争时期发生在湘潭境内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战事,也是抗日游击队歼敌最多的一次,战斗干净利落,歼灭鬼子45名,生俘两人,我方仅伤亡3人,给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以沉重打击,让百姓扬眉吐气,大大增强了抗战必胜的信心。当时的《湘潭民报》曾发表专讯,报道战斗盛况及战果:5月27日,敌“757”松蒲部队,计官兵47名,侵入花萼乡掳掠,湘潭支队第七大队(地方自卫游击队)即出发围击,在陈家台(即杉木桥一带)地方,发生激战,结果毙敌45名,内有逄坂敏美少尉1名,野木翻译一名,若山及北村军曹2名,另生擒2名。所获有三八式及九九式步枪共35支,俄造轻机枪两挺,飞艇3支,刺刀20余柄,指挥刀1把,钢盔20余顶,机枪子弹两箱。该队仅阵亡班长曾少卿1名,轻伤列兵2名。此次战果,咸认定为河西战史辉煌之一页云。(见1945年6月21日《湘潭民报》)
战斗刚一结束,游击队长马飞龙就高喊:“快撤!鬼子驻点佛祖岭离这不远!”于是,游击队员扛着战利品往山里钻,百姓们拿着锄头、扁担奔涌而出,将鬼子尸体拖到荒坡埋了,用稻草盖严实,又挑来清水洗刷杉木桥上面的血迹。
果然,天黑前,日军派了一个小队前来报复,到了杉木桥,只见空荡荡的田垄,连颗弹壳都没找着,骂骂咧咧地烧了几间房屋,就灰溜溜回去了。“老百姓心里有数,帮游击队就是保自家。”胡站长介绍说,“罗家坝有个叫马长子的农民,早阵子见鬼子用绳子牵了十几个挑伕,怒不可遏,一锄头就把鬼子砸倒了,救了人就往山里跑,农民也跟着他跑。佛祖岭的鬼子鞭长莫及。”
风随稻浪掠过,带着丝丝凉意,令人感到惬意。老支书面朝西北,指着远处的烟墩岭:“那是报警的地方,有鬼子来,就烧起柴火,白天冒烟,晚上放火,方圆几十里都能看见。”烟墩岭位于湖田村包爷殿,潭衡驿道黄茅铺与新桥铺之间,昔有烟墩,状如砖窑,高约十米、直径约五米,为预警报信的烽火台。八十年过去,烟墩早已荒废,变成居居菜地,旁边也栽上了松柏,可老百姓那股子警觉,仿佛还藏在稻禾深处。居安思危,勿忘国耻,这是今天国人必有的意识!
这时,汤主席站在坝边,远远望着杉木桥的遗址,用手比划着:“三拱石桥,能过两匹马并行,当年确实是要道。”春元先生则用手机拍着远处的陈家台:“你看这山嘴,正好卡着路,真是天造地设的伏击场。”
凤仙岭下的海泉坝(赵志超摄)
正午的阳光将田垄染成了金色。老支书站在田埂上,望着金黄的稻子:“现在好了,国泰民安,就盼着年年丰收!”胡站长表示,镇里正打算在杉木桥旧址立块标识牌,把抗日的故事记录下来,让后人永远铭记这段历史。我点点头,“很有必要!”
汽车往回走,过朝阳渠,丽日中天。坐在车上,眼前依然浮现着战火硝烟的画面,耳边恍惚响起激烈的枪声和游击队员杀敌的怒吼,令我情不自禁热血沸腾。回头望去,尹家山、凤仙山、陈家台的影子渐渐融入日光里,下湖田的稻浪还在轻轻晃动,像是述说那些还没讲完的故事。四十年前模糊的记忆,此刻变得十分清晰——原来,有种东西比钢还硬,比岁月还长,那就是血性,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勇御外侮的精神!
写于2025年7月10—11日
2025年7月10日,作者在湖田村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曾任湘潭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副主任,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