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蛛丝(小说)
张学礼(山东广饶)
老周第一次注意到那蛛网,是在搬进这条老巷的第三个清晨。
晨雾还没散,他踩着木楼梯往下走,二楼的木格窗没关严,风卷着点桂花香气钻进来。眼角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檐角轻轻晃。凑近了才看清,是张蛛网,细得像缝衣线,却在晨风里挺得笔直,一头粘在青砖缝里,另一头不知怎么搭在了对面的石榴树枝上。
"周师傅,您这修表摊摆这儿,可得跟管委会说说去。"隔壁开杂货铺的陈婶端着豆浆出来,"前儿个街口老王的修鞋摊,不就被撵了?"
老周没应声,从帆布包里往外掏家伙。黄铜镊子、螺丝刀、放大镜,一样样摆在褪色的蓝布上。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却软得很,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时,稳得像钉在那儿。
第一桩生意是只老怀表,表盘蒙着层灰,打开时里面的零件锈成了团。"能修不?"来的是个穿中山装的老爷子,声音发颤,"我爹留下的,当年在厂里......"
老周没抬头,用镊子夹起根锈针,对着晨光看看:"三天后来取。"
那天收摊时,天已经擦黑。巷口的灯牌闪着"拆迁办"三个字,红得刺眼。他收拾东西时,发现早上那蛛网破了个洞,大概是被什么飞虫撞的。但断了的丝没松,反而更紧地绷着,像在使劲往两边拽。
夜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老周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拆东西。他爬起来扒着窗缝看,对面的石榴树倒了半截,断枝压在墙上,把那蛛网砸得没了影。
第二天雨停了,阳把巷子照得亮堂堂的。老周摆好摊子,正低头擦放大镜,听见有人在旁边抽鼻子。抬头一看,是昨天送怀表来的老爷子,手里捏着张照片,黑白的,上面一群工人站在厂房前,最中间那个年轻人,胸前别着块怀表,锃亮。
"他们说这巷子下周就拆了,"老爷子抹了把脸,"我这表......"
老周忽然站起身,往巷尾走。老爷子愣了愣,跟在后面。走到墙根下,老周指着砖缝,那儿有圈新结的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正一点点往旁边的电线杆上爬。
"您看,"老周的声音很轻,"它知道哪儿能挂住。"
三天后,老爷子来取表。老周打开木盒,怀表的盖子轻轻弹开,里面的齿轮转起来,咔嗒,咔嗒,像在数着什么。老爷子把表贴在耳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滴泪,砸在表壳上,亮得像颗珍珠。
"周师傅,拆迁办的人来了。"陈婶跑过来,手里拿着张通知单,"说您这摊子......"
老周没接通知单,他看着檐角。那新结的蛛网已经成了形,比上次的还大,一头在砖缝里,一头在电线杆上,中间还沾着片石榴花瓣,红得正好。风过时,网晃了晃,却没断。
他把最后几件工具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从包里掏出个小木盒,递给陈婶:"这是上次您说的,您孙女的电子表,修好了。"
陈婶愣了愣,接过盒子时,看见老周已经背起包,往巷口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拆迁办的牌子时,他抬头看了看天,云正在慢慢走,像被谁轻轻推着似的。
后来陈婶总跟人说,那天傍晚,她看见老周在巷口的槐树下摆摊了。修表的蓝布铺在石墩上,旁边放着个小马扎,有人问他怎么不去新市场,他指了指槐树枝,那儿挂着张蛛网,夕阳照在上面,闪着金闪闪的光。
"这儿挺好,"他说,"风大,网结实。"
再后来,巷子拆了,盖起了高楼。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春天开一树白花,风过时,总像有谁在轻轻说什么。有人说,见过个修表的老人,在树下坐了一下午,面前的蓝布上,摆着只老怀表,走得正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