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夏日晚霞渐次在渝州的天空铺展,像一轴被风轻轻抖开的旧绢,带着湿润的水汽与劫后余生的温柔。
连续两日的夏雨到底收了尾。前日里狂风卷着雨幕撞向窗棂,把滨江路的黄桷树折得东倒西歪,枝桠横在非机动车道上,像被揉皱的绿绸;昨日雨势稍缓,却仍裹着凉意往裤脚里钻,嘉陵江的水位涨了半米,岸边的石梯浸在浑黄的水里,只露出最顶端几级,像老人缺了牙的嘴。可这雨到底是浇透了火炉般的渝州——今早出门时,连空调外机都歇了工,空气里浮动着青苔与泥土混着的腥甜。
午后的雨说停就停了。云层被风撕开道裂缝,金灿灿的阳光突然泼下来,晒得刚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直冒热气。我蹲在阳台晾衣服,看楼下的流浪猫弓着背在水洼边舔毛,湿漉漉的尾巴尖儿一甩一甩,把水珠子溅到墙根的绣球花上。那花昨日还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此刻却支棱起粉紫的花球,每片花瓣都挂着亮闪闪的水珠,像谁往上面撒了把碎钻。
暮色漫上来时,我正坐在书房翻旧书。忽然有暖融融的光漫过桌面,抬眼望去,阳台对面江城里小区的屋檐口,正喷薄着橘红色的霞光。那光像被谁打翻的蜜罐,顺着玻璃窗淌进来,把书脊上的字迹都染成了金红。我抓起华为手机冲过去,镜头里的夕阳正悬在楼群上方,像枚被火烤化的金橘,边缘还淌着融化的光。它落得极快,不过眨眼工夫,半边身子就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只余下半张脸,把云层染成了胭脂色。
楼下的蝉突然叫得响了些。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风里裹着了青草香——许是雨把楼下的草坪浇透了,此刻正被夕阳晒得散发出青涩的甜。对面的阳台上,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探出身子收衣裳,晾衣杆碰在栏杆上,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晾着的白被单扑簌簌抖了抖,把落上去的霞光抖成了星星点点。
晚霞的颜色在变魔术。方才还像燃烧的火,转眼就淡成了桃粉,又慢慢褪成月白,最后只剩一抹极淡的晕黄,像谁在天空上轻轻抹了层蜜。这时节的渝州,连黄昏都带着股子急脾气,仿佛要把一日里攒下的温柔都在这刻倒出来。
小区里的健身步道热闹起来了。穿碎花裙的阿姨拎着保温杯,和老伴儿并肩走着,脚步不快,却把影子拉得老长;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皮球跑过,银铃似的笑声撞在香樟树上,惊飞了几只麻雀;穿运动背心的小伙子从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吹得我鬓角的碎发乱颤,他却只留个背影,跑向步道尽头那盏刚亮起的路灯。
我抱着手机下楼,沿着步道慢慢走。脚底下的塑胶跑道还带着雨后的潮气,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路过小广场时,几个大爷支起了象棋摊,棋子碰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那边石凳上,有对情侣头挨着头看手机,姑娘的发梢扫过小伙子的手背,两人都笑得眉眼弯弯。
晚风裹着江风从嘉陵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湿润的凉意。我忽然想起前日暴雨里,楼下张嬢嬢家的窗户没关严,雨水灌了半屋,是对门的王师傅冒雨帮她搬的家具;想起今早买菜时,菜摊老板硬往我塑料袋里塞了把嫩豇豆,说“雨把菜泡了,便宜卖,您拿回去尝尝鲜”;想起方才在阳台拍晚霞时,隔壁的小孩趴在围栏上喊“阿姨你看,云像不像棉花糖”——这人间的烟火气,大抵就是这样,在风雨里拧成一股绳,又在晴好时散作漫天星。
天彻底黑下来时,路灯次第亮起。我站在步道尽头的观景台,看江城里的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像撒在夜幕上的星子。嘉陵江的水仍在涨,却不再是昨日的浑黄,此刻被路灯映着,泛着细碎的光,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在江面上。
雨过天晴的渝州傍晚,原来可以这样温柔。它不似盛夏正午的炽热,也不似深秋雨夜的寒凉,倒像杯温过的醪糟,带着甜丝丝的暖,从舌尖漫到心头。那些被风雨打乱的生活,此刻正以最生动的模样重新舒展——被刮断的树枝已被清理,浸了水的农田正在排涝,而我们踩着湿润的跑道,数着自己的影子,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珍贵的诗。
晚风又起,带着江水的湿气,裹着人间的烟火,轻轻抚过我的发梢。我望着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懂了: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经历过风雨,仍能在这样的傍晚,看晚霞落进人间,看烟火漫过街巷,然后笑着说一声——“今天,又是个好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