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言:
《麦场旧事》是一部扎根于乡土记忆的小说,它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中国农村在时代浪潮中的浮沉变迁。故事发生在豫西一个普通的村庄——李家庄,围绕着瘸腿的看场人老五、寡妇小汪以及少年小磊等人展开。
在集体化年代的麦场上,人们的生活被工分、粮票和阶级斗争所定义,而人性的微光却仍在夹缝中闪烁。老五的独眼见证过饥饿与批斗,也窥见过隐秘的温情;小汪的坚韧与妥协,映照出底层妇女在传统与生存之间的挣扎;而小磊的成长,则暗喻着新一代对土地的逃离与回望。
这部小说不仅是对一段特殊历史的文学再现,更是对平凡人如何在时代夹缝中求存、如何以卑微之躯对抗命运的一次深情凝视。麦场上的石磙、仓库墙上的标语、雨夜里的私语、包产到户时的惶惑……这些细节拼凑出的,既是一个村庄的集体记忆,也是一代人的精神图谱。
翻开这本书,您将走进一个正在消逝的世界。那里的痛苦与温暖,都如同麦粒般真实可触。
麦 场 旧 事
作者:墨染青衣
第一章、麦场初现
李家庄卧在伏牛山余脉的褶皱里,一条瘦河从村东头蜿蜒而过。农历五月末,毒日头把河床晒出龟裂的纹路,却让村西的百亩麦田吸足了精气神。麦秆蹿得齐腰高,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茎秆,远看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在热风里起伏。
打麦场在村北的高地上,三面围着土坯墙,南头敞着口子好让马车进出。十二个青石磙子常年摆在场地边缘,每个都有八仙桌那么粗,表面被磨得锃亮,能照出人影来。仓库是土木结构的人字顶房子,杉木大梁上还留着1958年大跃进时用红漆刷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只是经了二十年风雨,字迹已经斑驳得认不出来了。
老五拖着那条瘸腿穿过麦场时,石磙正被两头枣红骡子拉着碾麦子。他的左眼害病多年,眼白常年布满血丝,像泡在盐水里的玻璃球。右肩上扛的棉被是母亲留下的嫁妆,蓝底白花的被面已经洗得发白,边角处露出灰黄的棉絮。
"五叔!"小磊从麦垛后面探出头来,手里的《林海雪原》缺了封皮。这孩子长得像他爹,方脸盘,招风耳,就是身子骨单薄些,十六岁了还跟豆芽菜似的。他爹是队里的记工员,娘常年咳血卧床,家里就指望着他挣工分。
老五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他记得小磊刚会走路时,常跟在他后面学那瘸腿的走相,被他爹逮着揍了一顿。如今这孩子倒成了村里少数愿意跟他搭话的人。
"今晚咱俩搭伙看场啊?"小磊拍打着沾在裤腿上的麦芒。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给少年轮廓镀了层金边。
老五眯起那只病眼望向西边的天空。火烧云堆得像座金山,这是明天又要暴晒的征兆。"中啊,"他应着,把棉被往上颠了颠,"正好给你讲完上回杨子荣智取威虎山那段。"
场院东头突然传来一阵哄笑。七八个壮劳力正在装车,新过门的四川媳妇来送绿豆汤,男人们趁机说着荤话。那媳妇也不恼,只是把蓝布头巾往下拽了拽,遮住晒红的脸颊。老五的独眼跟着她丰腴的背影移动,直到被麦垛挡住视线。
"五叔?"小磊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老五突然压低嗓子:"瞧见没?那婆娘的屁股,跟磨盘似的圆溜……"
第二章、雨夜秘事
雨水顺着仓库铁皮屋檐滴落,在泥地上凿出一个个小坑。老五望着女人湿透的蓝布衫,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秋天的晌午。
那是1973年霜降前后,修水库的民工队抬回来五具尸体。最年轻的那个被哑炮炸得不成人形,只剩手腕上系着的红绳能辨认身份。小汪当时抱着两岁的儿子站在村口,没哭也没闹,只是当婆家人来抢抚恤金时,她突然像母狼般扑上去咬住了小叔子的手。
"那四川婆娘凶着咧。"后来黄有才在记工分时跟社员们嚼舌根,"听说她们老家吃辣椒长大的,血都是辣的。"
老五现在盯着小汪锁骨上的一颗黑痣,发现她左耳垂有道疤——是去年冬天被婆婆用火钳打的。当时他正在隔壁帮工,听见哭喊声跑过去时,看见小汪蜷在灶台边,怀里死死护着装糊糊的碗。
"五哥……"小汪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手指抠着地上的泥缝,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大丫发了一宿烧,嘴里直说胡话……"
仓库外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小汪眼角的泪光。老五突然发现她右眉缺了一截——这是四川女人的特征吗?他想起前年去县城看病时,见过供销社里摆着的川绣,那些五彩丝线也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明明黯淡无光,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黄豆在泥地里咕噜噜滚动的声音,让老五想起1960年的春天。那时他二十出头,跟着大人们去公社粮仓偷红薯渣。看仓的是个独臂老兵,明明发现了他们,却故意转身数墙上的标语。
"五哥要是不嫌弃……"小汪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冰凉得像井水里的镇着的黄瓜。
老五的瘸腿开始发抖。他闻到了小汪头发里的茶籽油味——整个李家庄,只有她还保持着用老家带来的茶油梳头的习惯。这味道让他想起去年夏天在麦垛后撞见的一幕:黄有才把个小媳妇按在草堆里,那女人头发上也飘着类似的香。
"你先起来。"老五去拽她胳膊,摸到一把骨头。这哪是传说中磨盘似的屁股?分明瘦得能摸见脊梁骨。他忽然想起粮仓墙洞里那窝小耗子,也是这么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
雨声中混进了脚步声。老五猛地松开手,小汪像受惊的田鼠般窜到粮袋后面。黄有才的油纸伞在仓库门口晃了晃,又渐渐远去——会计总是这样,雨天从来不肯进仓库点货。
"第三排麻袋后面……"老五压低声音,用下巴指了指墙角,"昨天刚进的新豆,没来得及入账。"
小汪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老五看着她把豆子往裤腰里塞的动作,突然觉得裤裆发紧。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前年看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女兵们趟过河水时,银幕上白花花的小腿晃得他心慌。
"五哥……"小汪的声音突然近了。老五这才发现她已经挪到自己跟前,衣领敞着道缝,露出里面用破布条缝的兜肚。
墙上1958年的标语突然在闪电中清晰起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老五的手鬼使神差地伸出去,碰到一片温软。小汪没躲,只是闭上了眼,睫毛颤得像风中的麦芒。
就在这瞬间,老五看见了小汪手腕上的淤青——是上个月她不肯改嫁时,被大伯哥用麻绳勒的。他猛地缩回手,那触感却像烙铁似的印在掌心。
"拿……拿上豆子快走。"老五转身面对墙壁,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墙缝里长出的灰灰菜蹭着他发烫的脸,痒丝丝的。
小汪离开时塞给他个布包。老五在油灯下打开,是半块掺了麸皮的窝头,边缘还留着细小的牙印。他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总把粮食省给他吃,自己偷偷啃他们吃剩的渣。
第二天交班时,黄有才的三角眼在账本和老五之间来回扫。"昨儿雨大,仓库没漏?"会计的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
老五的瘸腿不自觉地抖起来。他闻见黄有才身上飘来的蛤蜊油味儿——整个李家庄,只有这个读过初中的会计会用这种城里货。
"耗...耗子啃了两袋豆子。"老五低头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解放鞋,"我赶了一宿。"
黄有才突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虎牙:"听说昨儿夜里,有人看见小寡妇往这边来?"
老五的独眼一阵刺痛。他摸到口袋里硬硬的窝头块,上面还沾着小汪手上的茶油香。远处传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悠长的余音在晨雾中久久不散。
第三章、风波暗涌
八月十五的月亮像块发霉的月饼,惨白地挂在打麦场上空。老五蹲在仓库门槛上,看着队长用铁皮喇叭敲打石磙,铛铛声惊飞了榆树上的老鸹。
"五十斤黄豆!"队长王铁山的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够全队娃娃喝半个月豆浆!"
老五的瘸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他偷瞄站在碾盘旁的黄有才,会计的蓝咔叽布裤子烫出笔直的裤线,在人群里格外扎眼。那裤袋里还装着昨晚他塞过去的"大前门"——那可是用三斤粮票在黑市换的。
"最近谁看过场?"队长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个"四类分子"身上多停了几秒。
老五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小汪缩在妇女堆最后头,蓝布衫洗得发白,像片被雨打蔫的蓖麻叶。她怀里的小女儿正啃着手指,眼睛直勾勾盯着记工员手里的糖块。
"我看……看见……"放牛娃二嘎子突然举手,鼻涕在嘴唇上亮晶晶的,"看见瘸老五半夜在仓库后墙转悠!"
全场目光唰地射来。老五的独眼一阵刺痛,恍惚看见小汪的脸变得煞白。就在这节骨眼上,民兵连长张建军急匆匆挤进人群,解放鞋上还沾着新鲜的猪粪。
"队长!小汪家俩孩子抽过去了!"张建军的大嗓门震得麦垛簌簌落渣,"赤脚医生说像是食物中毒!"
人群嗡地炸开锅。老五看见小汪像被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怀里的女娃突然哇地哭出声。这哭声像把锥子,扎得老五心口生疼。他想起前天夜里塞给小汪的那包霉花生——本是留着喂猪的,她非要抓走说能榨油。
"都闭嘴!"王铁山一脚踹翻旁边的水桶,"张建军,你带两个民兵去卫生院。其他人..."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老五,"继续追查偷粮贼!"
老五趁乱溜出人群时,听见黄有才正跟队长嘀咕:"……四川女人就是馋,指不定……"后半句被风吹散了,但会计脸上那种笑,让老五想起猫戏耗子的神情。
卫生院消毒水的气味呛得老五直打喷嚏。他蹲在走廊拐角,看着小汪像片枯叶似的飘进急诊室。玻璃窗上映出她佝偻的背影,比去年冬天又瘦了一圈。
"家属?"穿白大褂的护士拦住院长。
老五的瘸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看见护士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闪着冷光,像第三只审视的眼睛。
"我...我是孩子叔……"老五结结巴巴地撒谎,独眼却忍不住往急诊室门缝里瞄。小女儿铁青的脸在门缝里一闪而过,让他想起1960年饿死的堂弟。
"五哥……"小汪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处方笺,"医生说……要打什么霉素……"
老五摸向裤腰——那里缝着攒了半年的粮票。布缝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引得缴费处的人纷纷回头。小汪的手在接过粮票时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指尖碰到他掌心时,凉得像是井水泡过的石头。
回村路上,老五听见代销店门口传来哄笑。黄有才正模仿小汪的四川口音:"...俺们老家树皮都能吃咧!"看见老五过来,会计故意提高嗓门:"昨儿有人看见仓库后墙的砖……"
老五的瘸腿突然不瘸了。他抄起路边的粪叉就往前冲,吓得黄有才的钢笔都掉进了阴沟。要不是张建军正好骑马回来,那粪叉差点就戳穿会计的的确良衬衫。
"闹什么闹!"民兵连长一把拧住老五的手腕,"孩子都差点出人命!"
老五这才知道,两个孩子是吃了发霉的观音土。小汪在卫生院走廊上哭诉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粮票都让婆家拿走了...孩子饿得啃墙皮..."
那晚老五在仓库后墙等到月落西山。小汪来时带着一身艾草味——是卫生院给孩子们泡澡消毒用的。她塞给老五一双布鞋,针脚歪歪扭扭,鞋底却纳得格外厚实。
"仓库钥匙..."老五把冰凉的铁片放进她手心,"黄有才每月十五对账……"
小汪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老五摸到嶙峋的肋骨下疯狂跳动的心脏,还有缝在衬衣里层的一个硬块——是张照片,她死去男人的。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小汪像受惊的野兔般窜进夜色里,却把那股艾草味永远留在了老五掌心上。
第四章、时代变迁
腊月里的西北风刮得仓库门板砰砰作响。老五蜷在麦草堆里,听着高音喇叭里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包产到户……解放生产力……"他的独眼盯着墙上那幅"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画里梯田的线条已经被潮气晕开,像一道道哭花的泪痕。
"五哥!"小磊顶着风雪闯进来,棉帽上结着冰溜子,"分地了!咱村要分地了!"少年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老五,热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老五捧着红薯的手僵住了。他想起五八年吃食堂那会儿,偷藏半个窝头被批斗的场景。仓库门突然被踹开,黄有才裹着崭新的军大衣冲进来,脸涨得像猪肝:"王八羔子!账本都他娘作废了!"
会计的咆哮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老五看见他腋下夹着的算盘珠串散了一半,在泥地上蹦跳着,像极了那年小汪裤管里漏出的黄豆。
老五分到的三亩地夹在黄家坟和灌溉渠之间。开春犁地时,瘸腿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最后还是小磊爹看不过眼,用自家老黄牛帮他犁了第一垄。
"这叫'蹬打式'犁。"小磊爹拍着新买的铁犁介绍,金属寒光晃得老五睁不开眼。他蹲在地头数种子,粗糙的手指捻着那些饱满的麦粒——从前在生产队,他这样的残废只能拿六成工分。
日头偏西时,老五看见小汪背着竹篓从坟地那边过来。包产到户后,她婆家终于把亡夫名下的两亩薄田还给了她。女人瘦得颧骨凸出,但眼睛却亮得出奇。
"五哥……"小汪从篓底摸出个布包,"托人在县城捎的。"老五抖开看是双胶底鞋,内侧密密缝着层旧棉布——正好垫他畸形的脚骨。
他们沉默地看着夕阳把麦田染成血色。远处传来突突的响声,第一台手扶拖拉机开进了李家庄,车头上系着的红绸带在风里猎猎飞舞。
小磊考上中专的通知书送到那天,老五正在粪堆旁翻晒秸秆。少年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跑来,衣摆被风吹得像面旗帜。
"五叔!我能学开拖拉机了!"小磊挥舞着盖红戳的信封。老五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才敢接,纸面上"农业机械化"五个字烫得他指尖发麻。
当晚老五翻出压在箱底的粮票,趁着月色摸到小磊家。透过窗纸,他看见少年正就着煤油灯擦那本《林海雪原》,封皮用牛皮纸补得平平整整。老五把粮票塞进门缝时,听见小磊娘在里屋咳嗽,那声音像钝锯子拉木头。
回程路过打麦场,老五发现仓库的土墙塌了半边。月光从豁口漏进去,照在那块松动的砖头上——第三排第五块,如今只剩个黑窟窿,像被拔掉的烂牙。
腊月集上,老五蹲在街角卖编的蝈蝈笼。旁边卖的确良布料的摊主笑他:"老哥,这年头谁还玩这个?"说着按下录音机按键,邓丽君的歌声水一样漫出来。
一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踢了踢他的摊子:"瘸子,交摊位费!"老五抬头,认出是黄有才的侄子,那小子腕上的电子表闪着绿光。
回村路上,老五看见小汪在代销店门口卸货。她如今给县里被服厂代工,每次能赚五毛钱。两个孩子在旁边写作业,女孩头上的红绸带崭新崭新,在夕阳下像簇小火苗。
"五哥……"小汪趁没人注意塞给他个纸包。老五躲到河沟边才打开,是两块动物饼干,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他想起三年前中毒的孩子,现在居然已经能帮娘打算盘了。
除夕夜,老五蹲在自家茅屋里听收音机。电池快没电了,播报员的声音忽高忽低:"改革开放……万元户……"突然有石子砸在窗板上。
开门看见小汪提着竹篮站在雪地里。篮里是碗饺子,馅里居然有肉星子。"被服厂年终奖……"她呵出的白气很快结成了霜。老五突然发现她鬓角有了白发,在月光下像麦芒上的霜。
他们沉默地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第一家买了电视机的黄家正在放《霍元甲》,隐约的"万里长城永不倒"飘过打麦场,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
第五章、暮年光景
1990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老五正在果园里拾烂苹果。他的瘸腿现在需要拄着枣木棍才能行走,那只独眼蒙着灰白的翳,看什么都有重影。
果园主人是村里新冒出的万元户,年轻时曾跟着黄有才嘲笑过老五。如今他穿着皮夹克,袖口露出明晃晃的金表链:"瘸叔,捡归捡,别碰好果子啊。"老五佝偻着背点头,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
回村路上,几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骑着铃木摩托呼啸而过,扬起的雪泥溅了老五一头一脸。其中戴蛤蟆镜的小伙子回头吹口哨:"老废物!"声音像极了三十年前喊他"瘸老五"的那些孩童。
老五在河边蹲下来洗脸。冰水里映出的那张脸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皱纹深得像犁沟,左眼血红得像要滴出来。他突然想起小汪塞给他的那瓶雪花膏——去年重阳节偷偷放在他家窗台上的,铁盒上还印着"上海"两个字。
小汪回村那天,老五正在自家地里给白菜浇水。这些年他的三亩地已经租出去两亩,剩下的一亩种点口粮。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绿色吉普车扬起尘土停在村长家门口。
老五的瘸腿突然不听使唤了。他拄着锄头,看着那个穿灰呢子大衣的女人弯腰下车,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泽。她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白净的脸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正用城里人那种腔调跟村长握手。
"那是……小汪?"放羊的老汉凑过来,"听说她儿子在省城当大夫咧。"老汉突然压低声音,"当年偷黄豆的事……"
老五的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见小汪朝这边望过来,目光像蜻蜓点水般掠过他佝偻的身影,又迅速转向远处的打麦场。那里现在盖起了农机站,只有角落还立着半个腐朽的麦垛。
腊月里,老五的咳嗽越来越重。有天半夜他被痰憋醒,发现破棉被上结着层白霜。月光从漏风的窗板缝里钻进来,照在墙角的铁盒上——那是小汪留下的雪花膏,他始终没舍得用。
迷迷糊糊间,老五看见仓库第三排第五块砖头在发光。他伸手去够,却摸到一本硬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小磊工整的字迹:"五叔,这是我按您回忆整理的《打麦场守则》,县档案馆说要留作史料..."
破晓时分,老五被冻醒了。他发现怀里真抱着个本子,封皮上"李家庄生产队粮食保管制度"几个字已经褪色。院里的积雪上印着新鲜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窗台下——那里放着个网兜,里面有两瓶橘子罐头,还有盒印着红十字的止咳药。
老五下葬那天,雪下得很大。小磊——现在该叫王乡长了——亲自扶灵,黑呢子大衣肩上落满雪花。迁坟的人从棺材板下找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除了粮票和红头绳,还有张1976年的粮库值班表,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汪"字。
"要埋回去吗?"工人问。
小磊望向远处的农机站。那里正在举行小汪儿子的义诊活动,白大褂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突然想起十五岁那个夏夜,老五指着银河说:"瞧见没?那叫天河,王母娘娘用簪子划的..."
"埋在后山吧。"小磊把铁盒揣进兜里,"对着打麦场的方向。"
第二年开春,推土机铲平了老五的破屋。工人们在废墟里发现个腌菜坛子,里面塞满了粮票和布票,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1976年公社合影,老五的独眼在人群最后排闪着微光。
与此同时,县城档案馆里,小汪的儿子正在翻阅《李家庄志》。在"大事记"一栏中,他看见这样一段记录:"1976年8月,保管员李五福同志及时发现粮库漏雨,抢救集体粮食五十余斤……"
窗外,当年的打麦场上,几个孩子正在新买的联合收割机旁玩耍。他们嬉笑着跑过那些被遗弃的石磙,谁也没注意石缝里钻出的几株麦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作者简介】
张龙才,笔名淡墨留痕、墨染青衣,安徽芜湖人,爱好文学,书法,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懂得知足的人,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