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天驹
第九章:第二节(总第43节)
三天后的高龙渡口,黄河水拍打着系满哈达的渡船。那森公爷把镶银的马鞭攥出了汗,身后旗里官员的锦缎袍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其其格站在最前排,珊瑚头饰下的脸蛋比嫁衣还红,手里攥着的绣花荷包已经湿透了。
"来了!"管家突然指着河对岸惊呼。只见奇子俊的西洋皮鞋踩在蒙古马镫上说不出的怪异,旁边肖玫的短发被风吹得像团黑云。最扎眼的是他们中间护着的巴特尔,孩子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新军装,活像棵套着麻袋的沙柳。更让人心惊的是后面跟着的那群"土匪",虽然换了干净衣裳,可眼神还像饿狼似的发绿。
那森瞳孔猛地收缩——短褂黑裙的肖玫,分明就是"楚格拉"大会上那个一枪打灭三盏酥油灯的神秘女子!他下意识转头,正好看见其其格脸上的红晕褪成惨白,攥着荷包的手指节发青。
"阿爸!"奇子俊翻身下马,西装裤管沾满了黄土。他刚要介绍,其其格突然像只红翎子的山鸡扑过来,带着奶香的怀抱把他撞了个趔趄。肖玫别过脸去,发现巴特尔正把鼻涕偷偷抹在新军装上,而那群前土匪盯着官员们的银碗直咽口水。渡口的老柳树上,几只乌鸦突然呱呱叫着飞向河心。
黄河高龙渡口的风裹挟着细沙,吹得人脸颊生疼。远处传来马蹄声,只见一队身着清朝官服的旗员策马而来,马蹄踏起阵阵黄尘。他们头戴红缨顶戴,身着石青色补服,胸前的朝珠随着马背颠簸而晃动,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为首的协理台吉翻身下马,抖了抖马蹄袖,领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奇子俊面前,额头抵地,行了个标准的叩拜大礼。唯独丹丕尔站在一旁,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翘起,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讥诮的光。
肖玫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掩着嘴,肩膀轻轻抖动,对身旁的肖副官低声道:“爸爸,您瞧,这都民国了,他们还穿着这身戏服呢!”她的声音虽轻,却像一根针,刺得那些跪着的旗员耳根发烫。
奇子俊皱了皱眉,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最前面的协理台吉。“诸位,快请起!”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如今已是革命时代,不兴这套跪拜礼了。”
可那协理台吉却执拗地不肯起身,反而从袖中掏出一条雪白的哈达,双手高举过头,颤声道:“少……少将军,这是奴才们的一点心意……”
奇子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当奇子俊一把扯下协理台吉的红缨顶子,扔进黄河时,岸上的旗员们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浑身僵直。
那位被当众扯掉顶戴的协理台吉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双手仍保持着献哈达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半晌,他才缓缓收回手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秃秃的帽檐,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红缨的触感。
旁边的几位梅林章京(旗内官员)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惶。其中一位年迈的笔帖式(文书官)眼眶泛红,干瘪的手指死死攥着朝珠,指节发白。他望着河水中漂浮的红顶子,喉头滚动,像是咽下了一口苦酒。
"扔……都扔了吧。"一位年轻的印务参领(掌印官)低声喃喃,率先摘下自己的顶戴。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在红缨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告别一位老友。最终,他闭了闭眼,扬手一抛。那顶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地落入水中,溅起一小朵浑浊的浪花。
随着第一顶被丢弃,其他旗员也陆续行动起来。有人咬着牙,动作粗鲁地扯下顶戴,像是要尽快摆脱这份屈辱;有人则小心翼翼地将帽子摘下,轻轻抚摸红缨,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位头发花白的管旗章京(旗务总管)甚至偷偷用袖子擦了擦帽檐,才将它抛入河中。
河岸上一片死寂,只有黄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旗员们望着远去的红顶子,神情各异——有人目光呆滞,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有人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不甘;还有人偷偷用袖口抹了抹眼角。他们站立的姿势也变得松散,原本挺直的腰杆微微佝偻,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那位最先被扯掉顶戴的协理台吉终于回过神来。他缓缓直起身,整了整空荡荡的帽檐,苦笑着对身旁的同僚低声道:"这下……咱们可真成了'无顶戴'的人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自嘲,又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河风吹过,掀起他们空荡荡的帽檐,露出下面花白的发辫。这一刻,这些曾经威风凛凛的旗员们,突然显得如此苍老而脆弱。
他一把扯下那官员帽子上的红缨顶子,冷笑道:“既然你们舍不得旧规矩,那我帮你们断个干净!”说罢,扬手一抛,那枚红顶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浑浊的黄河水中。
河岸上一片死寂。片刻后,丹丕尔突然抚掌大笑:“好!扔得好!”他的笑声像一把刀,割得那些旗员脸色煞白。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颤抖着手摘下自己的顶戴,迟疑地扔进河里。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满河的红缨顶子随着湍急的河水翻滚远去,像一片片凋零的残花。岸上的旗员们望着远去的红顶子,眼神恍惚,仿佛看着自己半生的荣华就此付诸东流。
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向前,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红胶泥,发出沉闷的"哗——哗——"声,像是一个苍老的叹息。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细碎的沙粒扫过人群。那些被扔进河里的红缨顶子在水面上打着旋,有的被浪头吞没,有的卡在岸边的芦苇丛中,鲜红的缨穗被浊浪浸透,渐渐变成暗红色,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岸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旗员们呆立在原地,空荡荡的帽檐下,一张张面孔晦暗不明。有人无意识地摩挲着朝珠,琉璃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有人盯着自己扔出去的顶戴,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风掠过河面,带着潮湿的腥气,吹得旗员们的补服下摆簌簌作响。那些绣着禽鸟补子的官服,在阳光下依然闪着丝线的光泽,可穿在身上的人却像被抽走了筋骨,显得异常空洞。
远处,一只鱼鹰突然从水面掠过,发出"嘎——"的一声尖啸。这声音划破了凝重的空气,惊得几个旗员浑身一颤。那位年迈的笔帖式被这声响惊动,手里的朝珠突然"啪"地断开,琉璃珠子滚落一地,在红土地上蹦跳着,有几颗直接滚进了黄河。
老笔帖式怔怔地望着散落的珠子,突然佝偻下腰,想要去捡,却又停住了。他缓缓直起身,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河对岸的沙柳丛中,几只野鸽子"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格外清晰。旗员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眼神茫然。这一刻,他们变成了一群被时代抛弃的老人,站在黄河岸边,听着亘古不变的水声,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风更急了,卷着沙粒抽打在人们脸上。奇子俊的黑呢军装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而旗员们的补服却像褪色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那群被奇子俊和肖副官收服的劫匪此刻正蹲在河岸高处的土坡上,嘴里叼着草茎,冷眼旁观着这场"红顶子葬礼"。
"嘿,秃瓢儿!"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同伙,"瞅见没?这些老爷们的帽子比咱的脑袋还值钱哩!"他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引得几个旗员怒目而视。
蹲在最前头的劫匪突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奇少爷,要不要把他们的朝珠也扔河里?那玩意儿听说能换二十头肥羊呢!"
肖副官闻言猛地转身,马靴在红胶泥地上碾出个深坑。劫匪们顿时噤若寒蝉,蹲在最前头的劫匪更是下意识捂住耳朵后退两步。但出乎意料的是,肖副官这次没掏枪,只是冷冷道:"管好你们的狗嘴。"
蹲在最后排的劫匪突然"噗嗤"笑出声。他曾经是这群人里最凶悍的,现在右眼还蒙着肖玫亲手给他包扎的布条。"要俺说啊,"他扯着破锣嗓子,"这些老爷们比咱们还像土匪——至少咱们抢东西明着来!"
河滩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劫匪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捶起了地面。那个被扯掉顶戴的协理台吉气得浑身发抖,朝珠在胸前晃得哗啦作响,却不敢发作——这些亡命之徒腰里可都别着真家伙呢。
奇子俊突然抬手,笑声戛然而止。劫匪们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有几个还保持着夸张的笑容僵在原地。奇子俊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在掌心掂了掂:"想要朝珠?"他突然扬手把石头扔进黄河,"等你们学会用劳动换饭吃再说。"
石头落水的闷响中,劫匪们面面相觑。他们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肖副官的枪子儿更让人发怵。
当第一缕青烟升起时,他们眯着眼望向河面,那些红顶子已经漂得看不见了。他们突然觉得,自己这群人和那些失魂落魄的旗老爷们,其实也没多大差别——都是被新时代冲走的枯枝烂叶罢了。
那森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猛地摘下自己的暖帽,看也不看,狠狠掷入黄河。肖副官的脸色骤然一僵。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套,却又硬生生止住——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本能地警惕,但眼前的人毕竟是那森大人。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绷紧了下颌,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却仍挺立的石像。
而肖玫——肖副官的女儿——则猛地攥紧了拳头。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死死盯着那顶在河水中沉浮的暖帽,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预兆。河风卷起她的短发,露出她苍白的脸颊和微微发红的眼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咬紧了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当那森嘶吼着“其其格!我们走!”时,肖副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背脊,脚跟一磕,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肖玫却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目光从父亲的侧影移向奇子俊,又落回那森的背影。那森脑后那条油亮的大辫子愤怒地甩动着,像一条暴怒的蛇。
奇子俊望着父亲脑后那条油亮的大辫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河风呜咽,卷起几片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落入浑浊的河水中,与那些红缨顶子一起,消失在了远方。
【版权所有】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