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台 记
关 东 月
暑气蒸腾的午后,每每口渴异常,我便想起了那一口井——那口清凉碧蓝的井水缓缓沉入喉管时,真是生命里难得的清凉了。
我的故园在乡间村落之中一隅,天刚刚有些亮了,小院便开始了活动,最吸引人的,是一口老井。井沿由老旧的青石砖砌成,内里砖壁蒙上了厚重的青苔,深绿幽暗;石砖外经年摩擦,早已被勒出深深的绳痕,像是长在我童年身上的一道道绳印。井绳下头吊着一个铁桶,往下放时,铁桶触碰到井壁,总会发出碰撞声。待到装满了水后,母亲便一下一下拉着晃悠的井绳提水上来。一桶水提上来后,倒水哗啦哗啦地灌进旁边搁置的大缸里——这样来回几趟,才足够我们一家这一天所用之水。
而真正领略那井水清冽的时刻,就在清晨第一次打水后。那最初的清凉井水直涌上来,还裹挟了地底幽淡的凉意。倒水之际,水珠散落进空气,仿佛已挟带着沁入肌肤的清凉。我迫不及待地掬水入口,凉凉的细流顺着舌尖慢慢淌下,如新草悄然舒开它的嫩绿脉络,似无形小蛇滑入喉间,徐徐抚过了整个燥灼的内里。那清凉透亮裹挟着身体内的全部灼热,直渗向四肢百骸中去——喉咙的燥灼和五脏六腑的郁热一并被那清凉的甘泉汩汩地卷走了,仿佛心魄也跟着澄净如洗,身体顿时觉得由内到外地沁凉舒畅。
最是正午,火轮当空,骄阳似铁铐般悬在脑门之上,连空气也似乎能燃将起来。于是,这里便成了孩童唯一的游戏之所。我们争抢着去洗头,冲脚:把整个头颅狠狠浸入那半盆水中,霎时间,一片清凉激流猛冲顶门!头发散开铺在了水面上,凉爽如霜,直往耳朵和头皮深处钻去;又或者将双腿放于水里,感受井水吻舔肌肤的冰凉清冽,热得疲软的周身仿佛重新注入了活气。那水却总是倒得多溢出了盆外,满地湿漉漉的尽是水迹,沾着滚烫的地面也蒸腾起缕缕白气。
酷暑难耐的晚上,母亲会拿麻绳仔细地拴牢圆滚滚的瓜果,沉入黑沉沉的井底里浸着。我们等到了夜深,坐在院子里纳凉时,沉在井中的瓜便被提出来了。井水冷冽中长浸过的瓜冰意浸骨,瓜的冰凉触到唇边已然使人惬意。敲开瓜,发出清脆一响,咬一口下去,甘甜爽脆沁人肺腑,嚼之齿间生霜花。在炎夏如熔炉的窒息中,这口口清凉之食,竟让我一时间忘了白日灼热烤人,仿佛心间亦已变得清爽通透。
如今回望,夏夜的井畔总是安静得很,一轮淡薄的黄月悬在天空深处。月光朦胧中倾入井里,那水也就泛出白粼粼的微光来,像是映出了明月轻盈的影子——我俯身凝望井水镜面,深黯倒映之中便浮出一张稚气的脸孔,与头顶悬着的那轮月一起微微漾动。
童年如斯渺渺。那些清甘彻骨的井水,润泽了我的嗓子与肚腹,又顺着血脉在身体里奔流不息,也灌溉了我整个蒙昧中的少年时光,成为心底永远沉淀着的清亮温润,无时无刻不在生命深处幽幽汩动。
石井栏上斑驳的绳痕刻着日子;它早已是嵌入我存在记忆源头中那口取之不尽的、滋养性灵的深泉。每当世尘喧嚣中感到唇舌枯焦,我就俯身向时光深处——舀起清冽之水自饮:那股幽凉穿喉而来,仿佛让我再度看见,小小的身影正与桶中摇动的月亮一道悬在井绳的尽头。
那口无声的甘泉,何曾干涸过;灵魂在燥灼的旅程里总需要归去——再饮一口清冽便知晓:原来体内那个舔舐着火烫喉咙的童年,始终伏在井沿等待。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