粯子情结
文/陈二适
每当我在超市琳琅满目的粮架前驻足,总会被那些包装精美的荞麦制品刺痛记忆。那些印着“健康粗粮”标签的袋装荞麦粉,与我童年记忆中灰褐色的粯子饭重叠在一起,在时光的褶皱里泛起苦涩而温暖的涟漪。
粯子是我们江苏南通、泰兴、靖江等苏中地区特有的传统食材,主要由元麦(裸大麦)或玉米等谷物细磨成粉末制成。元麦因不需要特别看护,不需要太多水,在“正田”或“十边”,房前屋后都可以种植,人畜两用,所以在那个靠人力打水种地的时代广受欢迎。
在我的记忆中,粯子饭是我们乡下人盛在粗瓷碗里的生存哲学。那时我家四口人,父母和我们兄弟俩,我们小,不算劳动力,在外人看来等于是吃闲饭的人。说实话,家里穷,也确实没什么东西吃,早晚粯子粥加自制的甜面酱,中午粯子饭加自己腌渍的咸菜汤。母亲每天在土灶铁锅里扬粯子的样子令我印象深刻,她小心翼翼、一丝不苟,总怕粯子扬出锅或粯子打饼,她边控制火候边和粯子,然后围着灶台静等锅里的变化,慢火煲,直至煮熟了为止。后来我也学会了自己动手煮粯子饭。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煮晚饭,,习惯在土灶上里锅煮猪食,外面的那口锅烧开水煮晚饭,边拉着风箱边投锅堂麦秸秆草,水快烧开时才发现坛子里没有了粯子。
“娘呀——家里没粯子了——”我赶忙冲出家门,对着还在田间劳作的娘呼喊。
娘一点也没怠慢,赶回来拿了个瓢儿,“我到婶婶家借去。”
可是,左等右等,好久才回来,娘一脸的沮丧和委屈,“他们家也没有了……我们今晚就炒点蚕豆吃吃吧。”
这一晚,我非常难过,我们一家人,不分大小都参加劳动,最后生产说我家超支,分不到粮,连一口粯子饭都吃不到,这时我幼小的心灵终于体会到无粮下锅的痛苦和绝望。
最难忘的就是我小时候吃粯子饭的感受。
粯子饭闻起来特别香,但是真正吃在嘴里另一种感觉,粗糙难以咀嚼下咽,我是喝一口咸菜汤再小口吞咽一口粯子饭,久而久之我极度讨厌吃粯子饭,有一天中午,我竟然抱怨拒绝吃饭,我娘没有太多言语,也没做啥思想工作,狠狠一巴掌呼过来,让我迷糊了半天,流着泪,情不甘心不愿的吃起来。
其实,娘也痛苦和无奈,她疼我,怕我饿肚子,看我不听话,就武力“教育”了。为了赶时间,她把整碗饭扒得飞快——她要赶在生产队上工哨响前弄猪食、羊草、洗衣服……那些年月的粯子饭里,真的掺着太多如今想来仍会喉头发紧的滋味;更能体恤父母生我养我的艰辛和不易。
分田到户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母亲破天荒煮了半锅“金银饭”。白米与粯子混合的香气从灶间飘出时,不难看出和着的粯子极少,我别提有多开心,在锅台边数米粒,像在清点某种珍贵的珠宝。当第一口热饭裹着猪油滑入喉咙时,母亲背过身去抹眼的动作,成为我对“温饱”二字最原始的认知。
后来渐渐发现,饭桌上的变化远比想象中剧烈。先是粯子的比例日渐减少,接着出现了肉丝炒的时蔬,有时还有红烧肉吃,再后来竟有了整锅的白米饭。父亲用结茧的手指捻着粮票说:“这些纸片片以后用不着了。”他可惜这些省吃俭用下来的几百斤粮票。阳光正穿过新装的玻璃窗,在他洗得发白的的确良中山装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如今父母都退休了好几年了,每月国家发给他们近万元的生活费;老家也因“万顷良田”工程已经拆迁了,大家都住进了集中小区,再也不让愁“外面落大雨、家里下小雨”和怕饿肚子了,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往事,此刻都随着粯子香苏醒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早上喝点碱水粯子粥泡米饭,一盘包瓜炒毛豆,一只咸鸭蛋,外加少许馒头干,吃起来堪是舒爽。现在像我这样饮食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许多年轻人也在超市购买粯子,他们已把粯子当粗粮养生食品享用了……
但是,他们不会知道,我们这代人舌尖上永远留着道刻度——能精准分辨哪些是“忆苦思甜”的情调,哪些是真实存在过的生存挣扎。就像现在的孩子不理解,为何父亲见不得半点粮食浪费,连掉在桌面的饭粒都要郑重拾起,然后默默的放进嘴里。父亲常说“一粒米需要三斗三升水”,可见水稻生长的不易和粮食的珍贵。
粯子食品,这种充满张力的味觉传承,或许正是对苦难最好的纪念——我们不必再吞咽粗粝,但要永远记得是谁磨平了那些生活的棱角。
(作者:陈辉)
2025年7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