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卫卫的朴真
文/张兴海
近日,孙卫卫从京城回到家乡——西安市西郊最边远的周至县探亲,和县城的几位文友故朋小聚。电话打给我,我问:“你在哪里?”他说:“我回来咧,在上头。”他满口的方言俗语,“上头”是指他的村子,位于秦岭北麓塬区因为地势高而被周围人如此称作,而北面地势低平的乡村则被他们那一带的人称为“下面”。
我们几个文学爱好者在城北的一家农家乐坐定,此时此桌,没有职业、职务与职称,只有乡音、乡俗和乡情。
朝廷论爵,乡党论齿。白发皓首的我坐在上席,自然第一个发布祝酒词。我说:“幸甚至哉,卫卫回来;不亦乐乎,畅饮开怀!”一片哄笑声中,大家频频举杯,欢乐的气氛溢满厅堂。
毕竟是家乡人,对于远方归来的乡党总是特别亲热。说起来多是关于卫卫的往事。1991年,他还是个在当地念初中的乡下娃,来到县城街道便眼花缭乱地东游西逛,猛然看见县文联的牌子挂在文化馆门前,兴致勃勃地进去打听,再敲门,走进我的办公室,说他要加入文联,希望办理有关手续。我发了愣,一个满脸稚气,腼腆朴实,略带羞怯的孩子站在面前。文联是有关协会集体加入的团体,他个人怎么能加入?我当即鼓励了几句,望着他转身走去时瘦小的背影,心里确实有几分感动。正因为他对文学的这份挚爱,加之勤奋与天赋,1994年获得了第二届“雨花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称号,次年被南京大学破格录取。1998年他从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在《中国新闻出版报》工作,现为机关工作人员。“上班写公文,专心做事。不上班时,写儿童文学,买书读书。”是他如今的日常情形。
他已经48岁,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貌相与气质也和当年的乡下娃大不相同,分明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干部,沉静中透出谦逊,举止平易而尽显儒雅。我凝望着面前的卫卫,虽然当年的稚气荡然无存,但觉得他还是那个腼腆朴实,略带几分羞怯的孩子,满脸的稚气并没有消退。

这种看法与他作品的气息有关。他在儿童文学领域闯出了一片壮美天地,已经出版作品40余部,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儿童文学》杂志十大青年金作家称号。令人惊讶与好奇的是他的这么多书中,童心、童趣、童稚、童真,一以贯之,而且并不像一个成人作家煞费苦心揣摩出来的样子,而是以巨大的真实感和出人意料的趣味,显出足够的清澈和天真,赢得众多少年儿童的喜欢。谁都知道,硬装出来的童心和自然的童心截然不同。我理解,他之所以具备这种优势,是有原因的。自从小学三年级父亲为他订了《中国少年报》和《小学生作文》杂志,他就在阅读的兴味中暗下决心,要写这样的趣人趣事。他在一篇自我介绍的短文中说:“热爱儿童文学,喜欢小孩,想一直热爱下去,喜欢下去,做一个大龄少年,大龄儿童。”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为他推出了“孙卫卫少年心系列”,这是多部散文集组成的丛书,行文质朴,不事雕琢,大巧如拙,天然的稚气中含有灼灼光华的灵气,自然是难能可贵的佳作。
轮流祝酒,一位年轻的文友举起酒杯,撂了一句“结实”话:“我看卫卫的口语、口音、口气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咱周至的土腔土调,咱乡间的烟火气还在他身上充盈,也许这就是他文学创作的根了。”
“他的作品多是对田野乡村的倾心回望,具有强烈的望乡之情。”另一位文友接过话茬,背诵了卫卫文章中的句子。“‘老家的土炕是我生命的产床,也是我精神的培养基。’”
卫卫只是淡淡地笑着,没有说什么,眼镜片后面一对细咪眼睛透出一种沉静的从容。
我对面的一位更年轻的朋友好像是有备而来,从衣袋掏出一本书,这是卫卫给他邮寄的赠品。他很快翻开一页,朗声欢调地诵读起来:“一条小路,一头是家,一头是学校……每天我们早早从家里出发。春天,看路边柳树发芽,白杨树生出长长的絮儿,我们捡一些,边走边玩。夏天,看小麦一天天变黄,淘气时,也会折一些麦穗儿,吃未成熟的麦仁。秋天,柿子红了,胆大的就爬上树去摘柿子,我瞭望放哨。冬天,快到学校了,依然可以看到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我们打赌哪个是北斗七星,哪个是启明星,好像整个星空都是属于我们的。”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聆听,仿佛进入了无限广袤的大天野地,在这里和一群天纯未散的孩子一起畅游,畅想,畅乐。
不知不觉,结束了愉悦的午宴。在汽车旁边,卫卫和大家一一紧紧握手,依依惜别,脸上的微笑深情而谦恭。
回到家里,翻开他送给我的散文集《我小时候》,我并没有急于阅读,只是想着我们在饭桌上的议论与欢乐,想着卫卫沉静、从容和谦逊的神情。理解了这神情所包含的内在精神,就解析了他的作品所隐含的气质密码。他是一个纯净、智慧的人,他的作品中的人物故事所透出的人性,带有最朴素最本真的特色——良善与仁爱的融合。这正是纯正的乡野民夫一辈辈传承下来的品德。他所说的“产床”和“培养基”,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又思索着孙卫卫的本真与坚守。如果说他的天性中富含童真与稚气,仅凭这,在当今世俗的大风大浪中又能游多远?那么,他有意的坚守,朝着本色的方向去执意追求,那也是可能的了。
他执意追求的是什么?这让我想起了老子与庄子的有关论述,用一个词语来概括:朴真。老子认为,大道无形无名,混沌未分,这种状态称为“朴”。大道至简,心志清净,敦厚若朴,全性保真。庄子也认为,朴和真本是人的自然状态,主张反朴归真,两者合称“朴真”。(2023.5.25)
张兴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群众文艺创作中心艺术指导,周至县文联名誉主席,出版长篇历史小说《圣哲老子》(两种版本)、《风雅三曹建安骨》,纪实文学《死囚车上的采访》《岁月留痕》,随笔集《老子与道》《道家宝鉴》,长篇随笔《造纸》(与朱春雨合作),电视文学剧本《月儿圆了》,另创作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舞台剧剧本等。其作品曾获柳青文学奖、陕西作协505文学奖、九头鸟文学奖、西安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