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在风中语 (散文)
◎郑能新 中国作协会员 黄冈市作协主席
一棵古枫在那片黄土坡上站成了军人的姿态。土坡稍稍隆起,有点丘陵的味道。一望无际的原野向四周漫无目的辐射,不知它是如何挣脱大别山的羁绊,把合纵连横的山脉化为了一马平川?田畴阡陌,村庄错落,湖塘点缀,以古枫为圆心,全景式扫了一圈,再也没有高过它的物体,因而,古枫显得孤傲、耀眼而又有些张扬。
说是古枫,看样子也不过两三百个年轮,高大粗壮的身躯还没有形成数百上千年古枫那种遒劲刚硬般的纠结。成熟,但一点不显苍老;结实,而又透出满满的性感。初一看,估摸着得两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伞状的树冠举向空中,遮住了头顶上方那絮样的云朵,同时挡住的还有比火还热情的盛夏日头,树底下一片浓荫,平时都爱阳光的人们,这会儿齐聚荫处,几步移动,明显感觉出了冰火两重天。抬头向树顶望去,透过层层枝叶,看到有斑驳零碎的金光散落在那些青翠的枫叶上,顷刻,便有些颈酸目眩。呵呵,站在树下看树高,那伟岸那霸气又增添了几分!
古枫劲挺飘逸,浑身透出一个精壮汉子才有的稳健和活力。风吹干不动,暴晒叶不卷,三分气定神闲,十足英姿飒爽。那种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精气神,始终带着一股无法逾越的超常底气!不知是不是脚下这片土地赋予了它无限的自信?亦或是受了红色婴儿胎血的濡染?总之,那种从骨子里勃发出来的旺盛生命韧性,真的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故事有些年头了,说传奇吧似乎又过于自然。从王家坊村的几位老人和赤脚寺方丈的嘴里,我们都听到了这个关于古枫和一位抗战女兵之间那密不可分的既悲壮凄婉又温馨传奇的故事……
赤脚寺的老方丈讲起那段历史,银白色的长长寿眉也跟着颤动:当年,这里就是著名的抗日根据地——王家坊与蓼叶咀。由于当时的黄冈中心县委设在这里,自然成为日伪经常扫荡的地方,由此,方圆几十里地,哪一处都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
王家坊的老人们手一挥,在天地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说,当年这一带低处都是芦苇,长的那个茂盛啊,千军万马钻进去都不见踪影。李先念的新四军五师四十一团团长漆少川和黄冈中心县委书记漆先庭,为收复在扫荡中被日伪占领的王家坊根据地,带领抗日军民与敌血战几天几夜,终于夺回失地……
老人们讲述的战斗惊心动魄,但各有侧重,唯独这个关于古枫的故事却都异口同声。在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我似乎看到在血与火的战斗中,一个身穿新四军服的孱弱女子,拖着笨重的身子在敌人的追赶中顽强的奔跑,奔跑……
故事如果与古枫没有密切联系,那就扯得太远了。本文所写的古枫那时正当盛年,刚刚发育的身子蹭蹭蹭往上长个儿,枝丫还没完全伸展开来,年纪轻轻的阅历还没有攥够,所以,一天到晚瞪着眼睛好奇的打量四周。
这天,突然脚下的土地、湖水、河面同时颤动,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年轻的枫树吓了一跳,尽管以往也有枪声响过,但那都是稀稀落落装腔作势,是鬼子扫荡时为自己壮胆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枫树摇了一下脑袋,挺直了身子,擦擦眼睛,哦,它看到了!从湖面的芦苇里,河边的沙滩上突然跃出无数穿着灰衣服的军人,向那些黄狗子发起了进攻……
天近黄昏时,枫树看到一个落单的灰色影子向自己跑来,后面远远的跟着一群黄屎样的“狗子兵”。枫树向前探了探头,咦,这不是县委书记漆先庭的妻子林二姐么?以往,漆先庭和林二姐一到离自己不远处的中心县委来,就要在我这儿歇歇脚,别人不认识,这两个人物我可太熟悉了!不好!枫树突然感觉林二姐似有孕在身呢,上次来时就已经有些显怀了,这会儿肯定是跑不动才落了单的!不然,这个令敌顽闻风丧胆的游击队头领,打起仗来那可是威风八面的呀!枫树打了个愣震,树身也跟着微微颤抖。正在焦急关头,几个灰衣服的小战士从右边的河道里冲上来,拦住那群黄狗子,抬起长枪兜头一顿猛射,那些人就东倒西歪的赶紧趴到地上了。
枫树精神一振,真想张开大嘴叫声好,但它终究没有喊出来,当然,它是喊不出来的。枫树觉得老天爷不公平,既然赋予自己生命,怎么不给自己说话的权利?正想着,就听自己脚下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啼,那声穿云破雾的啼哭,似乎向那个黑暗的世界发出了带有洪荒之力的抗争……
年轻的枫树低头一看,林二姐一手抱个婴儿,一手拉着血淋淋的脐带,正低头咬着。看样子,她是想把脐带咬断。从没见过女人分娩的它,有些羞涩了,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烧,于是,迅速抬起头来,就在那瞬间,它感到脚下一热,一股暖流浸润了它的趾头,顷刻,那片殷红的液体,顺着它的大脚,慢慢爬向了全身……
枪声又起。随着枪声起来的还有风声,似乎带着怒吼,也似乎想掩盖这场战斗的惨烈。两个小战士向林二姐跑来,一个抱起孩子,一个背起林二姐,冲向旁边那条带着“柏举之战”光环的举水河。河水漫过了他们的胸口,呼啸的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溅起密集的水花,枫树真想仆下身子挡住那些子弹,但它在风中作了几次努力,只是把枝丫摇得瑟瑟发响,刚硬的身子却无法匍匐下去。枫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它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它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拼命甩着自己脑袋。它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借助风力把那些冲河里放枪的黄狗子统统扫进左边的湖里或右边的河里,只要大风让它弯下身躯,但,它经过百般努力还是无法实现。
终于,枫树看到几位灰衣服年轻人拖着一股淡淡的血浪冲过了河的中线,它知道,现在,子弹再也够不着他们了!它心中大喜,借着风力发出了朗爽的笑声,还拼命摇动枝叶,呱唧呱唧鼓起掌来……
光阴似箭,一晃几十近百年又过去了。孑孑挺立在这片红色土地上的枫树,见证了太多的人世沧桑。世道变了,环境变了,古枫似乎也变得更成熟了。虽然又增加了许多年轮,但它还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只是,人们什么时候给自己挂了块绿色的小铁牌,上面标注着“古树名木”,还给自己编个号:42112131009。它倒是挺喜欢这个小牌牌,有了它,再也没有人敢动它一枝一叶了,它享受到了专人保护的待遇,就像当年它那小主人的父亲漆先庭,走哪都有一个警卫员跟着,啧啧,这个感觉真的很好很好哇!只是,一挂上这个,就有了古意,一有了古意,自己就似乎爱怀旧了。记得几十年前,小主人漆林来看它了,那天,它真的是太高兴了,这么多年,小主人终于想起它了。其实,它始终在关注着小主人,只要有人在它这里谈论主人,它都会侧耳细听,它是一路听着主人的故事把自己变成了古树名木的。知道他参加了革命工作,提了干,当过地区专员,后来还调到北京当了更大的官。枫树真为他的主人高兴呀,同时,它也为自己高兴,他们母子俩的血流在自己身上,不仅没有玷污它,还给它增添了无尽的光环,这可是自己一生的荣耀啊!
小主人来的那天,它从一大群人里一眼就把主人认出了。也许你不相信,但真的不骗你,那个穿着灰色夹克的就是!枫树心里说,与他的父亲漆先庭太神似了!呵呵,或许,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力量吧!
只是,后来听说小主人在八十多岁时不在了。那段时间,枫树无精打采了好长时间,主人不在了,它却活着,唉!枫树心里想,要不是人们把自己当宝贝供着,或许,它也可能寻个短见,提前夭亡去陪主人。不过,枫树听说,主人生前多次跟人交代,这是古树,有价值,要把它好好保护起来。一想起这个,枫树就心里一酸,差点流泪。
微风还在轻抚,叶子还在沙沙作响,就像古枫滔滔不绝的诉说。此时,一群作家齐聚古枫之下,他们刚刚听完王家坊村老人和赤脚寺方丈的讲述,也到了当年战争的遗址遗迹上祭祀凭吊,或许是所有讲述人都讲过古枫与林二姐的故事吧,平时大声嗓气惯了他们,这会儿都围着古枫默默而虔诚的打量,生怕惊扰了它的静谧。我,也在这群人之中,正想看看古枫有何特别之处,眨时,树后的一间小屋引起了我的兴趣。绕过去一看,屋子不大,紧挨着古枫,两扇对开的小门上落了一把锁,虽看不清屋内,但门楣上“枫仙居”三个大字一览无余,呵呵,我是对这棵有着红色传奇的古树心存景仰,但当地人们已经开始神化它了,或许,它,真的有些别具一格吧!
离开的时候,有微风刮过,高高的古枫枝丫摇动,树叶婆娑,我似乎又一次听到它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70多次。
作者单位:湖北省黄冈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