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莎阡陌
1988年3月8日农历正月二十一日傍晚,我亲爱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当时我在长沙工作,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了。我正在吃早餐准备上班,“笃笃笃”有人敲门,叔叔打开门一看,是保卫科送来一份电报,叔叔接过电报脸色一沉,走进了厨房,在厨房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听见在厨房里忙碌的婶婶说,"告诉她,赶紧让她回去,这事是没有办法的事!"又过了一会,叔叔出来了,对我说,"你先冷静,不要太激动!"缓缓地拿出电报给我,上面写着“父病故速回”,我懵了!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叔叔泪流满面地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呜呜呜…”长沙开往南昌的列车在悲怆的哀鸣声中启动了!我的泪往心里流!思绪像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
父亲高大俊朗,为人正直善良谦和,长着一副官相,从不打骂我们却不怒自威!父亲的祖上是江西丰城王家洲,明朝朱元璋血洗湖南时,举家迁往湖南湘乡现在的水浒庙,靠经商为生,组建了一个四五十号人的商队。挑着从湖南低价采购的棉花到新疆换成皮草,再把皮草从新疆挑回湖南,高价卖给湖南的富人,几年后祖上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爷爷一表人才,留着八字须,是乡里的绅士,年轻时是养尊处优的少爷,第一个夫人不生养,于是又娶了我奶奶,一米七的奶奶生了一个一米七的女儿和六个一米八的儿子。由于爷爷的逍遥,败光了祖上所有的田山地产,坚强且严厉的裹着小脚的奶奶一度带着他的儿子们讨饭。所以,唯一的姑妈七岁就出嫁当了童养媳。大伯父温文儒雅像个学者,十几岁就去了云南从事药材生意,成了药材翘楚,后回乡娶了地主家的小姐为妻。二伯父脾气暴躁,九岁离家出走,后在长沙加入地下党,为秋收起义筹集资金被国民党抓捕,关在长沙监狱,再后来没有了消息。三伯父高冷清瘦爱发牢骚,为了生存和前途,曾冒名顶替混入黄埔军校读了半年,后在重庆税务局担任股长,再后来打成右派,一生不得志。四伯父在贵州因意外英年早逝。叔叔是奶奶最疼的儿子,1950年入伍,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是博学多才的军中美男,后走上领导岗位。排行老五的父亲九岁撑渡船赚钱贴补家用,十三四岁学织布,在织布期间遇到了当时家境较好的我的外公。外公见他诚实、人品好、相貌好、织布技术好,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父亲一生辛劳,十八岁时娶了十四岁的我妈,靠双手抚养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在湖南老家的时候,堂屋一年四季都摆着两架织布机,两台棉花车。父亲白天在外面干农活,晚上织布。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熟练的摇着棉花车,父亲则坐在织布机上,全神贯注地织布,梭子在他手里如行云流水般穿梭自如,双脚踩着踏板,伴随着“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响直到深夜甚至黎明…..
父亲只读过两三年书,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成立公社食堂的时候,就是食堂会计。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其他管事人员想联合父亲做假账谋取私利的时候,被他严词拒绝,是人人口中大公无私的人。
家里人多,孩子长大以后,土改时分的房子不够住,父亲在老家“黄土排”盖房子的时候,方圆几里的劳力都不请自来帮忙,一头猪吃三天,杀了两头猪房子就盖好了,仅仅一周,我们就搬到那个超大的新房子,创造了一星期建好房的奇迹,成了远近闻名的佳话,人人都对我父亲的人品和威信竖起大拇指。
父亲很忙,没空搭理我,所以我跟他不熟。小时候看见他就躲,偶尔有空的时候,他也抱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还要我用“胡子夹”给他拔胡子,我都很不情愿。有时候他喝自酿米酒的时候,总是把杯子伸向我,让我舔一下。
父亲非常孝顺。早在五十年代末,父亲在叔叔的帮助下,来到广东韶关工作,并且混得不错。回乡接我母亲和哥哥们一起去韶关生活的时候,奶奶不同意。因为她的儿子全部不在老家,她担心没有了依靠。叔叔也曾把奶奶接到部队生活,但是奶奶死活要回老家,一来不习惯,二来怕将来百年之后火化!就这样,父亲放弃了离开农村生活的机会,放弃了大好前程,一个人照顾奶奶直到1969年奶奶离世。
父亲很健康,一辈子就生过一次病。那是他39岁那年的一个午后,突然腹部剧痛难忍,豆大的汗不停地流,痛得脸上都没了血色。乡下没有医生,于是母亲带着他的生根八字去问菩萨,菩萨急切地说:“这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赶快到人民医院去!赶快到人民医院去!四根箩绳断了三根半,只有半根箩绳救命了…”,随后好心的邻居用竹椅作担架把我父亲抬到去往县城的公路上,由于没有公共汽车,只能横在公路上拦过往的车辆。傍晚的时候,终于遇到了好心人。司机将父亲送到了人民医院,连夜做了手术。医生说,急性阑尾炎,要是再晚到半小时就没命了。
父亲性格坚韧且无私,很少与母亲争吵,给了整个家庭足够的安全感。在七十年代末,母亲进入更年期的时候,身体不适,无精打采,父亲一次就给她买了五十块钱鹿茸调理身体,见效果不错,又买了一百块钱鹿茸给母亲巩固体质。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巨款啊!也可能因为吃了这些鹿茸,母亲健康地比父亲多活了二十年。每当看到别人家鸡飞狗跳的时候,我常想,为什么别人家是这样的呢?别人家有的,我们都有,甚至比别人家更多更好。在湖南老家的时候,哪怕三天没吃饭,龙舟赛的时候父亲依然是龙头手。
父亲不仅是全家的依靠,还是全家的医生。每次母亲或者我们生病,都是父亲亲自治疗,从来没有去过医院。他总是种很多紫苏,让它们老去,再把老紫苏晒干,挂在屋檐下。不管谁生病,首先拔下几棵干紫苏,用水洗干净,再切成一寸左右的段,放在锅里加水煮半小时,倒入碗中,这就是治疗感冒发烧的“苏杆水”。再打一碗凉水,把凉水抹在脖子上,然后从肩颈处的腺体开始拔,最后再拔背部,左右两边各拔出一条紫色的痧,虽然痛得做鬼叫,但拔完之后喝下那碗“苏杆水”感冒发烧准好!每年端午节的时候,父亲会挑出几颗最大的大蒜头,每颗上面挂一两肥肉,过了一段时间,肥肉慢慢地消失了,油渗入了大蒜子里面,大蒜子变得晶莹剔透,这就是我家一年四季的消炎药。每当蚊叮虫咬的时候,就拔下一颗大蒜子,在上面反复擦,不仅止痒还可以消炎。
父亲话不多,习惯用眼睛细心地观察一切。他总是教导我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那年在天堂庵的时候,傍晚来了两个外地的像城里人的中年人,一男一女,要留宿家中,母亲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第二天,他们离开后,父亲说,这两个人绝非善辈,无亲无故,来到这种深山老林,一定是在逃避什么,要不就是杀人越货,要不就是拐带别人老婆。现在想想,确实有道理。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让我们捡稻穗,每个人都要交两斤稻谷,由于实在捡不到,我们也尽力了,邻居家的比我大的孩子提议,等天黑了到田里直接摘没有收割的。我虽然不赞成,但为了完成学校交给我们的任务,只能硬着头皮跟她一起去了。在田边摘稻穗的时候,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没摘几根父亲就来了。他把我们叫回家,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不对的,尽管这是生产队的,但也是偷,偷不仅影响一辈子的名声更是一种犯罪,人可以穷但不可以偷,稻穗不够就到家里拿!就这样,一没打二没骂,父亲的教诲却受用一辈子。
每当我跟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去砍柴,又累又饿天快黑了还没到家的时候,父亲总会沿着上山的路来接我。看着父亲帮我挑着柴的宽宽的后背微微有点弯,脚步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矫健了,我知道,父亲已经慢慢地老了…..
当年不懂事的小哥参加完初中毕业考试的时候,高兴地说,明天不用上学了,已经毕业了,一来他认为自己考不上高中,二来即使考上了也读不起啊!父亲坚定地说,明天继续去,好好努力,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这样,小哥继续上学,在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努力着,不仅考上了高中,后来还考上了大学,终于跳出了农门,还走进了体制内。
在父亲的一声叹息中,我主动放弃了没有完成的高中学业。因为他老了!已经不堪重负了!曾经一担能挑四百多斤的父亲,现在连四十多斤都挑不动了,最明显的是连腿肚子都没有了,我真的不忍心!我想给他减压!我想为他分担!经人介绍,我来到一所偏僻的初级中学当代课老师。学校八个老师就我一人是女的,校长让我做财务。于是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马上拿出纸和笔,画出账本的格式,仔仔细细地教我做账,就像小时候教我打算盘一样,认认真真,反反复复,生怕我记不住一样。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教我,也是与父亲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
1987年12月30日,我告别了代课的学校,赶往长沙工作。临行前,天刚蒙蒙亮,父亲帮我提着行李送我上车,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送行,也是最后一次。“以后都要靠你自己了!"这是我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车渐渐的越走越远,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老远就听到唢呐的哭泣声!天阴沉沉的,被悲伤笼罩着,黯然失色,家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母亲伤心欲绝,含泪诉说着当天的情形,耀哥过生日,中午全家在耀哥家吃午饭,饭后父亲午睡了一会,然后给我写信,中途父亲还说了一句,"今天到底怎么啦?湖南的湖字都不会写了!"接着去街上给我寄信和粮票,回家的时候挨家挨户告诉大家,今天三八妇女节,晚上免费看电影!就在父亲刚到家坐在沙发上,习惯性的取下水烟筒准备吸烟的时候,水烟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母亲抬眼看他,只见父亲的嘴唇和指甲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父亲面带微笑,无疾而终。母亲喃喃地说,那个算命的怎么能这么准,“满了六十三,收拾行李一担(dàn)担(dān)”,这过完六十三岁生日才半个多月就真的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在所有人的不舍与痛惜中,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在我遇到困难与挫折的时候,脑海里依然会浮现父亲高大沉默的身影,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平凡的一生教会我们坚韧和勇敢。父亲的爱,像灯塔,虽然无声,却照亮我们前进的路,给我们温暖和力量!
作者简介 :
王惠良,笔名莎阡陌,祖籍湖南湘乡,现住江西靖安,图书馆管理员。业余爱好偏多,热爱文学,喜欢分享自己儿时的故事!曾发表过《毛四哥》《天堂庵脚下的日子》。此文为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