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园遗痕
杨莹
英国斯特拉福德小镇上,莎士比亚的故居悄然静立。黑木为骨、白墙为肤,都铎王朝的旧影凝固于此。甫踏入门槛,仿佛跌入时间褶皱的缝隙里,那气息——如墨香,如新木,又仿佛沾染了露水的青草味道,密密交织,钻入鼻孔,又渗入肺腑深处。这气息无孔不入,在每一角落悄然盘踞,化作一个巨大的存在,默默无声,却分明在呼吸。
我驻足于旧窗前,那扇古老窗棂下,一扇玻璃格外惹眼:上面刻满了几百年来朝圣者们的名字,层层叠叠,俨然如时间的岩层。细看之下,其中一道刻痕,清浅而轻细,犹如岁月不经意间遗落的一根白发。据说这模糊的刻痕,正是莎翁本人留下的指痕印记——若真是如此,那这微痕便是时间的奇迹,是那位巨匠的手温穿透了层层岁月,轻轻贴在了我的额头上。我凝望着那道印痕,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朝圣者排着长队,他们的手也依次贴于玻璃之上,轻轻摩挲;那刻痕如泉眼,如时间的隧道,汇合着无数后人的虔诚,与莎翁一道,共同抚摸着那方冰冷的玻璃。
故居里置放着一只粗朴的木桌,桌面已磨得发亮,油灯座也斑驳凹陷。我凝望桌面,不禁想象当年灯焰摇曳不定,光影在墙上晃动,恍若幽灵之舞。或许正是在这昏黄灯下,莎翁曾伏案疾书,那些关于麦克白弑君后永无宁日的不朽句子,便从笔尖流泻而出。时光如斯荏苒,那桌木纹里渗着的墨渍,仿佛也渐渐化成了人性深处那混沌难分的善恶、难以预料的命运——我们读其剧本,岂非也正是在翻动自己灵魂的书页?桌面上那点油灯的锈迹,分明已沉淀为文字中永恒的火焰,至今犹在燃烧。
最后踱步至故居后院,园中一株苹果树,枝干虬曲,据云已有四百春秋。树叶沙沙作响,如絮语低回。我静坐在花园那张发白的长木椅上,仰首而望,仿佛看见莎翁也曾于此处散步,苦思戏文;更恍惚听见树叶的私语里,夹杂着哈姆雷特那萦绕千古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疑问永世悬垂。苹果树仿佛成了见证者,以它枝干上的每道皱纹,以它年轮中的每圈记忆,默默记录着莎翁精神的来处与去程。它自身的存在,已然成为一句长在泥土中的箴言。
离开故居时,我在门口小店买了两册仿莎翁古籍装帧的笔记本。深褐色和姿色的硬壳封面,压印着莎翁的头像和古拙的纹样,指尖抚过,竟如摩挲过那故居里被无数目光浸染的窗棂与木桌。那纹理间,仿佛还裹挟着庭院里苹果树叶的窸窣气息。当店员将书递来,她指尖一枚硬币的轻响,竟如遥远《威尼斯商人》中金盘落下的清脆回音——交易完成,一种微妙的联系已然建立。我将这册子揣入怀中,像是把一座微型的故居,连同它四百年的气息与沉思,一并携入行囊。
步出故居时,我忍不住回眸。那扇刻痕的窗,那方浸透了墨迹与灯油的木桌,还有那株历尽沧桑的老树,皆在无声地宣告:莎士比亚的确属于所有世纪。他笔下的灵魂,如那株老树般,根须深深扎入人类精神的土壤,枝叶则向永恒的天空舒展——在时间之上,那些遗物与遗迹如同沉甸甸的种子,早已随风散播至人间各处,并在无数心田深处悄然萌芽,长成了永远青葱的森林。而这册藏于襟怀的仿古笔记,不正是从那森林中折下的一根枝条?它尚未书写,却已承载着某种期许——在未来的某页空白之上,我的笔尖落下之时,或许会与那古老的灵魂,隔着纸页,进行一场微小而私密的对话。
莎翁遗痕所映射的,非独属于一个已逝的时代,而是属于所有世纪中人类灵魂深处那场永无终局的戏剧。
2018年4月


【作者简介】杨莹:当代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陕西省政协第十一届委员、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妇女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艺术创作百人计划人才,王子云书画艺术研究院艺术家,第三届国际丝路艺术节长安诗歌节组委会副主任,陕西三秦文化研究会文学艺术委员会副主任,陕西华商国际传媒中心国际传播研究院专家,西安培华学院客座教授,西安文理学院驻校作家。陕西女子诗社、社长。曾被省委组织部、陕西省作协派到西安美术学院督导办、宣传部挂职。著有《纯真年代》、《花儿日记》、《奔向光明》、《从长安出发》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集十多种。作品多次获奖,多次参展,进入全国散文排行榜,入选海内外多种图书版本,被译成英文、日文、俄文、韩文等多种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