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长河中,师徒情谊宛如一盏陈年佳酿,愈久弥香。作家陈本豪先生的《师傅请客》这篇散文,便是一场跨越时光的师徒相聚,一场知识与情感交织的盛宴。它带我们走进了一段珍贵的师徒情,让我们见证了恩师对弟子的悉心关怀与无私奉献,也让我们感受到了知识传承与情感交流的温暖力量。

师傅请客
陈本豪
离别故乡进城,一晃已近30年,我却忘不了家乡的一些旧俗。
纸坊,一座久负盛名的唐代竹坊(用竹造纸)古镇,大年初一的爆竹一响,半个正月都泡在拜年喝酒的喜庆中。午后,带着三分酒气,与炳阳从三弟家出来,踏着温软的阳光,一路自西向东漫步街头。抬头骤见“土地局”三字,一丝难以言说的吸引,使我又一次朝着师傅的家走去。
炳阳曾见过师傅,他多次与我提起师傅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除了外交部长钱琪琛,我再没见过一双如他这样的眼睛。“曾祥熙是个天才”—只要认识师傅的人都这么说,可惜他出生时落错了家庭“出生不可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这句话自由得不必信守承诺。假如不是那个年代,师傅他……只要有可能,我都竭力避开回顾那段非人的岁月。我与师傅相识而相聚恰恰就在那段日子,师徒俩常常在无人的夜空下,打开心中那扇自由之门。幽暗的夜色让我迷茫,但师傅的眼光深处,燃烧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火焰,无声地鼓舞着我的信心与力量。
师母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曾经的艺术生涯(名动一方的楚剧青衣)使她永葆高贵气质。茶来了,烟也来了,几句寒暄,片刻小坐之后,师母便悄悄地走进厨房。品了几口清茶,不觉谈兴即发,滔滔的话题不绝而来。我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与恩师共话,片刻间便慷慨激昂起来。炳阳笑了,师傅笑了,厨房里的师母也笑了,新春的笑声荡起了满屋的涟漪。
一不在意,我竟将话题滑入易经八卦的玄门学道之中。对阴阳风水及相术知识我略有所爱,平日也稍有涉足,方便时窃想找人讨教。师傅若有所思,随即拨通几个电话,发出了一串喝酒的邀请。放下电话,师傅漾着满脸的笑容,我几经探问,他却笑而不答,神秘中且越笑越灿烂,被磨不过才给出一句话,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师傅存心逗我,无奈中便与炳阳有一答无一答地等着时光答案。
门铃响过之后,师傅索性将门敞开,不过盏茶功夫,接二连三地来了四拨共五位客人,我忙与师傅一道起身迎客。朱、石、黄三位已与我相熟,其中只有两位属稀客。朱继芳是原《江夏报》的资深编辑并长期从事国画创作,他笔下的牡丹国色天香,深得同行赞赏。石隆义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家乡的地理测绘事业,闭着眼都能背出全区所有村庄的名称,早被人称为江夏活地图。黄绪珍是一位园林设计师,也是一位业余画家,特别擅长工笔,他画的佛像和观音仕女图,远销东南亚及港台。今天所到的客人都是师傅的同学或同事,特别是朱志成老师,年纪约在古稀之上,经师傅引荐,得知他原是专攻西画的,尤其对色彩的研究很有见地。最后被引荐的便是张秦老师,近年来他潜心周易与八卦的研究,特别在医学应用上颇有建树。至此,我心中才透出几分亮光。师傅让主角压轴,一直将关子卖到底。他知道我一向求知若渴,何况搞文学创作更需涉足广泛呢?
应张老师要求,我和炳阳各用一张白纸写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他掐着指头轮回三周,第一句就断出炳阳定是兄妹中的老大。见炳阳连着点头,证实了初算的结果,由此拉开了说长道短的序幕。张老师说,周易是我国传统文库中的宝典,只因过于繁复精深,一般人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通透,想发展就更难了,所以很少有人专门从事该项研究。易经可说包罗万象,大到天文地理,小到生活起居,谈玄一点可以洞察过去未来之事,再细化一点,今天你家中是否有人来访?客自何方?姓甚名谁?上门何事?均能一一准确推算。正当谈得高兴之时,张老师突然长长地嘘了口气说,只可惜这项国宝却总被外国人重视,反而大多数国人却将其当作了迷信,这不得不说是中国文化的悲哀。他进一步向我解说,凡天地万物都有生命,而生命都储存千万种信息,易经测算就等于破译生命的密码,张老师由浅入深地讲了很多很多。虽说讲起来似乎不难理解,但学起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面对张老师的热情讲解,我在静心倾听之时尽可能地切入提问,他都一一作答,无意间挤占了大家的时间。借着帮张老师沏茶之际即忙收住话题,正好厨房里传来开席的喊声。酒过三巡,师傅邀我一同举杯给张老师敬酒,只见师傅杯中的刻度比我下得还深。在我当学徒(石匠)时,就没少替师傅带酒,他那时滴酒不沾,只要同席,师傅杯中的酒统统都归了我。有一回,在收夜班的路上,我问师傅为什么不喝酒“常年走夜路,我怕摔跤”他答得很平淡。那时年轻,我没听懂师傅话里的弦外之音。现在,天早亮了,儿女们也都有家有业,他自可放开酒量喝几盏。依年龄论,他饮酒已算得高量,每顿半斤不在话下,且可以重餐,我为师傅晚年享得这般衣禄而庆幸。
撤了席但余兴未了,应大家的要求,师傅拿出他的部分书画新作,首先打开的两本,分别是硬笔和毛笔书法的字帖样本。他用草书将一个个汉字以多元结构的形态来书写,像王羲之在兰亭序中的之字一样,使呆板的汉字变得丰富而充盈,给艺术界以欣赏与探索,给启蒙者以视野和路径。其中还有一幅草书长卷,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笔力苍劲,势如奔马,轻时似微风拂兰,重时犹如蛟龙出海,不禁令人心驰神往。
继书法之后便是书画,七八幅均为水粉画,如不是听了老师们的解说,我肯定把它当作了油画。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水粉画的着色似乎比油画更难,她易脏易灰,不比油画色彩可堆积,能否画出层次,必见手底功夫。有一幅画只有十六开纸那么大,画上画着两个红富士苹果,如果将它放在果品堆里,客人说不定十之八九都会先向她伸手。师傅说,这是小外孙跟他出的一道作业题。小外孙常看他画画,但见大多都是山水,有一天,他突然拿来两个苹果放在桌上,翘着嘴问外公能不能画出来。为了那一片童心,师傅便画了这张小品。小外孙拿着画走到桌边,时而看看苹果,时而看看画,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细缝,并高兴地向外公伸出他的大拇指。最养眼的还数那幅南瓜,有黄的,有青的,还有白的,那逼真的色彩让我托在手上还疑是瓜而不是画。一个个南瓜不仅被画活了,似乎透出植物的灵魂,让人爱不释手,假如不是人多,恐怕早就有人向师傅开口了。
纸坊,城虽不大,但历史悠久,青山碧水自是人杰地灵,只不知这帮怪人原来都是师傅的朋友。今天有幸认识了张老师,又意外地赏析了师傅的书画(他近年潜心习修书画我并不知情),还聆听了众位师友们的一番高论,自觉受益匪浅,即兴赋诗一首。
恩师着意堆金沙,草堂惊梦破绿芽。
心弦弹得银须少,雅士同春八品茶。
笔贯长虹天马放,粉底丹青著英华。
曲指白冉传蜡象,王者无种落平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整整大我12岁,属相都属蛇。虽说师傅师傅的叫了几十年,他却总把我当朋友和兄弟,师徒情深远在文章之外啊!
假如不为我,师傅今天不必请客。
假如有来生,我一定拎上几瓶老酒去找师傅,携手冲出围城,把旷野当席。雨来了,将杯作海,风来了,任其浪飞浪起,一任天地性情,哪怕醉成两个酒鬼。
作者简介:陈本豪、中作协会员、音乐家,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参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由选择来诠释与宽博他的含义,则有待未来时空的论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