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龙 古 镇
池国芳
汉江最大支流堵河之水,自秦巴山麓奔涌而出,似一匹苍青的缎带拂过鄂西北的层峦。在这碧水与犟河交汇之处,黄龙古镇静卧了三百余年。它始建于明末清初,1851年方得“镇”之名,从此商船辐辏,千帆竞泊,一时竟冠“小汉口”之誉。青石板铺就的街衢如血脉延伸——前街、后街、上街、河街四条长巷纵横勾连,五十余亩的古镇肌理间,余氏老宅六进五院,飞檐如翼;武昌会馆雕梁画栋,脊砖上“鄂郡”二字至今在风霜里默诵着旧日荣光。
昔时水码头鼎沸人声已渺,但往昔繁华却沉淀于烟火滋味之中。伤心凉粉的辛烈如一道火焰灼过舌尖,食客涕泪交流却欲罢不能;三大炮糯米团“当、当、当”三声脆响,裹着芝麻粉的糯香腾起在街角;龙眼酥螺纹玲珑,酥皮在唇齿间簌簌化开,恰似岁月温柔的叹息。更有土产风物暗藏山野精华:黄龙香菇肥润如“植物之肉”,松潘大蒜辛辣里藏着疗愈之能,川贝母微苦回甘,止咳化痰,是大地赐予的一味良药。而此刻,64号老宅斑驳的门扉前,一对新人正整理婚纱。新郎的礼服笔挺,新娘的裙裾如云铺展在青石板上,摄影师的镜头里,余氏家族百年前的煊赫门庭,成了他们爱情最厚重的背景。
古镇从来不是孤岛。登高远眺,可见堵河漂流的水道如玉带蜿蜒,皮筏与冲锋舟载着笑语掠过龙吟潭、锦竹林;三十公里外黄龙滩大坝横锁江流,107米高的坝体截出平湖如镜,倒映着白马山苍郁的峰影。库区游船犁开碧波,载客直抵“二龙戏珠”小岛,溪涧深处仙门关九瀑十潭飞珠溅玉,水汽氤氲间,三百岁古柏静立镇东,如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
我踏过被时光磨亮的青石,指尖抚过黄州会馆门楣上残存的刻字。斜阳将颓垣染作金黄,坍塌的江西会馆旁,野草从砖缝间倔强探首。耳畔似有历史低语:康家湾新石器时代的篝火,清乾隆年间巡检司的梆声,咸丰三年洪水滔天时迁镇的仓惶,1946年武工队在此点燃革命的星火......水运式微后,古码头沉寂了,唯余老宅天井泄下的一方天光,映照着墙皮剥落的创痕。
然而希望如春藤蔓生。镇政府已擎起规划之笔:六年为期,誓让堵河两岸蜕变为国家4A级景区。八大会馆将以“修旧如旧”之姿重生,商贾文化街与明清客舍将重现舟楫往来、灯火彻夜的画卷。更见新人婚纱的洁白拂过老宅阶前,镜头定格刹那——余氏家族远走新加坡遗留的空庭,此刻被笑声与誓言填满。朽木与新蕊,沧桑与欢欣,竟在这方寸间交融共生。
青砖灰瓦的肌体里,古镇的心依然搏动。当三县衙门的旧联在晨光里渐显,当古龙寺千年榕树的气根轻拂过游人的肩,当最后一户人家炊烟升起在倾斜的老墙之上,我懂得:黄龙从未死去。它只是以破败为纸,以新生为墨,在堵河的涛声里,续写一部人与岁月和解的长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