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灵魂
贠靖
在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相信,人不在了,他的灵魂还在,并非人们说的那样,就一了百了,从此与这个世界再无相干。
虽然父亲已离开我们很长时间了,但我仍觉得他没走,就在我的身边,一直都在。有时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看到他的影子,他的笑脸。那笑脸还和他健在时一样,充满慈爱,是那样的真切,以至于让我相信,那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
那天我回到家,远远地就看到院子里飘着一缕轻烟。我推开大门,看到厨房的门敞开着,里边传来呱嗒呱嗒的响动声。我似乎看到父亲就坐在灶下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映得他面颊通红。我张张嘴,想喊一声父亲,却没喊出声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发现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炕上、灶台上因久不住人,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一只饿得瘦骨嶙峋的老鼠在墙角东张西望地觅食,见有人进来,吓得拔腿就逃,慌乱之中,竟一头撞在我的裤腿上。
我吓了一大跳。静下神来,我仔细地查看,屋里的确什么也没有。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落满灰尘的炕上竟有一丝温度,还是热的。灶台上的铁锅里,仿佛也在冒着丝丝热气。我心里嘀咕着,觉得有些奇怪。
后来我把看到的一切跟妻子说了,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看着我说:“你这就是神经质,说得怪吓人的!以后不许在家里再说这种话了。”
过段时间我又回了趟家。这一次家里的大门紧锁着,门上的铁锁已生锈。门洞里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门楼上的瓦片已脱落,残缺的土墙上,一株干枯的蒿草在轻轻抖动。
门楼下的墙根,坐着几个人在聊天。那面孔有些陌生,又有几份熟悉。见我过来,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老者站起来看看我问:“你回来啦?”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是我的一位堂叔,父亲去世后,他曾跑前跑后,帮着料理后事。
“叔,你们说话吧,我走啦。”我转身准备离开,叔问:“不进去看看啦?”我说:“不啦。”
我走出很远了,听到叔还在说:“家里的房子已经快塌了,也不说修一修。”旁边一个人接过话说:“又不住人,修那干啥?修了也是白花钱嘛!”
我有些百无聊奈,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沿着门前的土路往前走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路上,不时遇到一些熟人,和我打着招呼。
隐隐之中,出了村,往西走不远,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三四公里的深沟。
过了沟上的土桥,我在桥头的土坎上坐下来,抬起头望着深悠悠的沟底。沟底里有人在放羊,雪白的羊群拥拥挤挤往前移动着,像一团团白云落入了沟底。
羊群过去,沟底里又空荡荡的。我分明看到父亲弯着腰在那里挖药材。他扭头看了看我,一脸的汗。
那一年父亲挖药材卖的钱,不仅给我和妹妹各买回一只漂亮的文具盒,还给母亲扯回二尺花布,母亲舍不得用,一直放在箱子里。
我抬了抬屁股,想要下到沟底里去。恰在这时有人扛着锄头过来,我忙让到一边。他都走过去了,又转过身来说:“这不是在城里上班的大侄子么,啥时候回来啦,咋坐在这里?”“哦,刚回来。”我欠欠身子,打着招呼:“您下地去啦?”“是哩,坡上那块边角地闲着也是闲着,就点了几窝豇豆。”他又问:“不去家坐坐,让你婶子给你摊饼吃?”我说:“不啦,您回吧,我再走走看看。”
过了桥往北走,是一片开阔的坡地。站在坡头上望去,脚下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阳光下,知了可劲地鸣叫着。一阵风刮来,麦田里掀开层层金色的波浪。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熟悉的影子。他穿一条深色的粗布裤子,白色的短袖汗衫。汗衫的袖口处已磨得发毛。他弯腰挥舞着镰刀,面前的麦子就刷刷地打着旋儿,倒下去一大片。我看得有些出神。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却发现金黄的麦田里一个人都没有。
此后一段时间,我没再回去。我的心里是矛盾的,纠结的,挣扎的。我渴望回到那从小生长过的地方,看到父亲熟悉的影子。真回去,又怕勾起内心的伤感。
事实上,在城里,我的眼前也时常浮现出父亲的影子。比如午后我一个人走在门前的树荫下,街上很静,没一个人,阳光下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低头急匆匆地往前走着。耳边隐隐地传来沙沙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一辆公交车在前面的站牌处停下,车上下来很多人,父亲就裹在其中,他肩上背着一大包东西,手里还拎着一只鸡。那是一只健壮的大红公鸡,它的头朝上勾着,扑棱着翅膀,在父亲的手里挣扎。
走近公交车,我四处打量着,却没看到父亲。我的心里难免有些疑惑。
回到家,听到有人说话。开了门,我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脚下放了一大堆东西。
妻子在灶房里做饭。我过去问:“爸来了,你做什么饭呀?”“你说什么?”妻子抬起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大白天的,你说什么胡话!”
我扭过头去,沙发那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妻子做好饭端上桌,我却目光直直地走进卧室里去,抱着头,重重地跌倒在床上。
有几次妻子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争吵起来,我忍不住正要发作,就看到父亲笑吟吟朝我走过来,嘴里说道:“小子,你要干嘛呀?”他拍拍我的肩膀,看一眼旁边的妻子:“她是女人,咱是男人,就不能让着她点啊?再说了,她也没错,是为你好!”父亲这样一说,我的气立马消了,不好意思地朝妻子笑笑:“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
有一次,我在外面跟人吵了一架,回家来就将一肚子的气撒在了妻子身上,劈头盖脸地朝她发了一通无名火。发完火,我进卧室躺下,仍生着闷气。妻子莫名其妙地受了委屈,在客厅里伤心地哭泣。我又有些后悔。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啦,动不动就想发火。看到不顺眼的事,或遇到不该遇到的人,一言不合就争吵起来。
夜里,妻子的气还没消,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声抽泣。
我在翻来覆去,烦躁地抱着头。这时父亲又出现在卧室里,他站在床头看着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快去哄哄她呀!”
再遇到看不惯的事,我想要发作时,耳边就响起父亲的声音:“小子,每个人都不容易。凡事不要斤斤计较。遇到事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我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当然父亲也不是做什么事都没有原则,一味地退让。这一点,他也影响到了我。
我住的院子是单位的老家属院。以前的家属院没地下停车位,很多人就将车停在院子里,院子里停不下,便停到门口的马路边。到了上下班时间,门口那一段路经常堵得水泄不通。
后来家属院对面修了一个停车场,很多人下班后就将车停在那里。
但也有人例外。比如局长的儿子,他为了方便,也不想掏停车费,就还将车开进院子停在楼下。这下有人不乐意了:凭啥他能停我们就不能停了?于是有人不顾门卫的阻拦,跟着将车开进院子,随处乱停。一时间院子里,大门口又堵得水泄不通。遇到急事半天出不去进不来。
对此,大伙都有意见,但很多人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得罪人,站出来阻拦。
我负责家属院的管理后,竟不管不顾地站出来,将局长儿子的车硬生生堵在了家属院的大门外,并且路边也不允许停。局长儿子无奈,只得将车开到停车场去。
很快,家属院内外恢复了井井有序的正常秩序。有人私下里悄悄问我:“你就不怕局长给你穿小鞋吗?”我坦然一笑:“这有什么好怕的!”
实际上,我那时也有些心里没底,但一想到父亲平时对我的言传身教,就一下子有了底气。
有人说血脉里的,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受父亲的影响,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我会本能地伸出手去帮一把。比如在门口遇到邻居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我会主动上前帮他开门,或帮他把拿不上的东西送到电梯里。
还有,遇到那些推着三轮车的大爷大妈,我会上前去帮着推一把。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但却似一缕微光,能够传递温度,照亮人心。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每当看到被帮助的大爷大妈回过头报之以灿烂的微笑,我的心里就像照进一缕阳光,会温暖很长一段时间。
一个人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不会因他的离开而消失。人的精神和灵魂应该是永恒的。
我越来越坚信,父亲的灵魂还在,他会伴我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