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七章第一节(总第34节)
臭头挎着竹篮,踩着露水未干的山路往赵驼子家走。篮子里是刚摘的山杏,青里透黄,表皮还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他特意挑了向阳坡上最酸的那棵树摘的,赵泼儿最近就爱吃这口。
赵驼子正在院里劈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臭头手里的篮子,眉头先是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来了?"他撂下斧头,在裤腿上蹭了蹭手,"这死丫头,不知又跑哪儿疯去了。"
臭头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俺给她送山杏来了,她好像胃口不好,爱吃酸的。"
赵驼子眼神闪烁,拉着臭头往墙角走,压低声音:"那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泼儿这丫头性子倔,你多担待..."
"叔,俺明白。"臭头挠了挠发红的耳根,"就是不知道泼儿妹子咋想的。"
"啧!"赵驼子急得跺脚,"榆木脑袋!"他从门后摸出个铜锣塞给臭头,"打锣找哇,词儿都教你好好的了。"
臭头接过铜锣,沉甸甸的。他嘴唇蠕动几下,到底没说出话来,转身往山坡上走。七月的日头毒,晒得他后脖颈发烫。走到半山腰的歪脖子松树下,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锣锤。
"锵,锵,锵——"铜锣声惊起一群麻雀,"打锣,打锣——我,锵——臭头打锣,锵,喊我心上人,她的名字叫赵泼儿!"
山坳里回声阵阵。几个在地里锄草的妇人直起腰,捂着嘴笑。臭头额头沁出汗珠,但锣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河滩边,林松岭正在写生,画布上是远处的石岭,铁灰色的岩石间顽强地钻出几丛野杜鹃。
"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到嘛!"林松岭听见锣声,笑着对身旁的赵泼儿说。他笔尖蘸了点赭石色,在岩石阴影处添了几笔。
赵泼儿本来在帮林松岭洗画笔,这会儿直起身子,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你不笑话俺山里人吧?"她手指绞着衣角,指甲缝里还留着城里打工时染的指甲油,已经斑驳褪色。
林松岭搁下画笔:"真情实感,有什么可笑话的?"他指了指画布,"就像这石头,看着死板,里头可藏着千万年的故事。"
赵泼儿突然朝山坡挥手:"臭头!过来!"
臭头像得了圣旨,连滚带爬跑下来,铜锣在腰间咣当乱响。他喘着气站定时,头发里还粘着几根松针。
"把铜锣家什儿送回去,"赵泼儿说,"回家取铁锤、钎子啥的去凿石。"
臭头点头如捣蒜:"好。"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你去凿石吗?"
"当然去了。"赵泼儿答得干脆。
臭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转身就往回跑,边跑边敲锣:"锵,锵,锵——打锣,打锣——我,锵——臭头打锣,锵,凿石开道,锵……"锣声突然停了片刻,接着是更响亮的一声,"好好生活!"
赵泼儿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又很快抿住。"臭头要多见世面就好了。"她轻声说。
林松岭正在调色盘上挤出一抹群青:"山里被石岭阻隔了,但是一切都会改变的,首先要从我们的心灵改变。"
赵泼儿"哦"了一声。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她眼睛里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把苦药和蜜糖一起咽下去的表情。林松岭的画笔悬在半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赵泼儿凑近看画,"这是心灵的窗口,这种表情有意味,我喜欢!"
林松岭笑而不语,在画角签上日期。远处传来闷雷声,云层开始堆积。
正是晌午饭的时候,云功德的妻子小桃平时就把热饭热菜送到校长室,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吃。自打他腰伤以后,妻子小桃明显少了笑容,常常叹气,发些无名火,有时甚至还显得恍惚。但是从未耽搁按时送饭,今天却没来。看到云丫丫饿得直哭,云功德便把云丫丫领到学校小食堂,安顿她吃下来吃一口。转身就往家里走。他蓝布中山装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小桃!小桃!"他推开自家院门,只有老黄狗懒洋洋地抬头看他。
桌上留着半碗凉粥,筷子横在碗沿,像道未解的算术题。云功德想起妻子小桃早晨就心事重重的,预感不吉,他翻遍衣柜——那件绣着牡丹的红衫不见了,结婚时买的上海牌手表也不在抽屉里。他跌坐在炕沿,腰伤突然针扎似的疼起来。
"张姐!"他冲进小卖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看见我家小桃没?"
张寡妇正往货架上摆罐头,闻言转过身来:"早晨还看见她往河边走呢,挎着个包袱..."她突然噤声,眼神飘向里屋。
云功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个打麻将的妇女慌忙低头。他耳朵尖,还是捕捉到只言片语:
"...让杨百万盯上了…够呛..."
"...早就不安分了..."
雨点开始砸在山土路上,打出一个个小坑。云功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赵驼子家走,泥水溅脏了裤腿。他想借锣找人,可赵驼子下地去了,只有赵麻杆儿在院里摆弄唢呐。
"呀?云校长?"赵麻杆儿甩了甩手上的水,"你咋来了?"云公德摆了摆手,”没有事儿,没有事儿。“他转身走出赵驼子家。
冷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在身上。云功德站在村口泥泞的小路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眼角肆意流淌,汇聚成浑浊的小溪,早已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滚烫的泪。
就在这凄惶无助之际,臭头那熟悉的身影顶着一顶破草帽,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跑过来,手里攥着一面黄铜锣。“云校长,阴雨连天的站在这儿干啥?要不,等我一会儿也行,我把铜锣还给赵叔,就回家取雨衣、钎子、锤子啥的。赵泼儿让我向您学习,跟你去刨…”话未说完,臭头猛地刹住了脚步,他被云功德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样子吓住了,“云校长,您这是…咋的了?”臭头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不安。
云功德仿佛被这句询问戳中了痛处,他猛地抬起湿漉漉的手臂,重重地一捶自己的胸膛,似乎想把堵在那里的憋闷和恐惧都砸出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唉——”几乎要被风雨声吞没,但又沉重地砸在臭头心上:“你婶子……小桃……她……她人不见了!找遍了家里地头,都不见影啊!”
“啥?!婶子不见了?”臭头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的雨水都似乎凝固了。他二话没说,甚至顾不上把草帽扶正,猛地一转身,将那面铜锣高高举起,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抡起锣槌就砸——
“锵——锵——锵——锵!!”急促、凄厉、撕裂空气般的锣声,穿透密集的雨幕,如同惊雷炸响在山村死寂的上空。
“各家各户——听分明咧——!!云校长家小桃婶子——见着的——吱个声啊——!!”
锣声的余韵还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震颤,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猛地砸进了村口那口浑浊的洼塘,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而生动的反应浪潮,瞬间席卷了这个被雨水泡得发霉的山村。
家家户户的破木门吱呀作响地打开了缝隙。李家那个精瘦的婆婆,刚还在灶台边骂骂咧咧地教训偷懒的小孙子,此刻顾不上擦手上的锅灰,一把扒住了自家油漆斑驳的门框,伸长脖颈,尖利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雨幕中的云功德和奋力敲锣的臭头,脸上既有好奇,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窥探快意。“啧啧啧,造孽哟…”她嘴里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隔壁探头的老嫂子听见。
隔壁屋檐下,孙家老汉正蹲着吧嗒他的旱烟袋,浑浊的老眼望向这边,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沾满了水珠。他仿佛在叹息,又仿佛在说“该来的躲不过”,但那眼神深处,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如同他脚下被雨水冲刷的沙土地。
杨百万的傻儿子杨大傻、”二五子“小俩口兴奋地跟着臭头后面跑,全然不顾湿透的裤腿,扯着嗓子模仿着锣声的调子怪叫:“锵锵锵!小桃婶子不见啦!锵锵锵!”
村民的议论声立刻如同洼塘水面泛起的泡沫,此起彼伏,在这阴沉的雨天里发酵、膨胀。
“哎哟喂,三十出头,虎狼年纪哟,守着个…守着个…”村东谢木匠老伴倚在自家门槛边,对着隔壁探头的老姐妹努嘴,声音刻意压低了,但字字句句又清晰地传开,“‘三十如狼’,守着活寡哪能长久受得了哇?老话说得好……”
“可不就是嘛!”老姐妹立刻心领神会,接口道,语气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假惺惺,“云校长那腰子眼见着是不行了,砸了以后,人……唉,”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咂咂嘴,“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滋味?怕是早就……”
“嘘!小声点!”旁边一个稍年轻些的媳妇插话,眼神却同样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昨儿个我还瞧见小桃在河边洗衣裳,眼珠子红得跟兔子似的,指不定自己心里头早就……”
云功德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雨水泪水和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将他包裹,粘稠沉重得无法呼吸。那些“虎狼年纪”、“腰子不行”、“守活寡”的字眼,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本就支离破碎的自尊心里。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冰冷的羞辱淹没了他——他的妻子丢了,生死未卜,而他的邻居们,关心的却是床笫之事,津津乐道于咀嚼他人的隐私和不幸!这一刻,他不是村小学校长,只是一个被彻底剥光、尊严被踩进泥里的可怜虫。
突然,一股无名之火夹杂着极致的绝望猛地窜上头顶。云功德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猛地发出一声嘶哑得不似人声的低吼,踉跄着冲上前去,用那双沾满泥浆、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按住了臭头高高扬起的锣锤!
“别敲了——!!!” 他的声音撕裂开来,粗糙得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不——找了!!”
臭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僵住了,锣锤沉重地悬在半空。围观的议论声也像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一窒。所有人都愕然地望向雨中那个状若疯狂的身影。
云功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扫过那些扒在门缝里、站在屋檐下的面孔。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那声音穿透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自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话音落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按住锣锤的手颓然松开。恰在此时,天空一道惨白的巨大闪电划破铅灰色的苍穹,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像是在为这出荒诞悲剧敲响丧钟。紧接着,漫天瓢泼的雨,竟诡异地戛然而止。
村子陷入一片死寂的湿漉。冰冷的雨水顺着人们的头发、脸颊滴落,敲打在泥地上,嗒、嗒、嗒……如同倒计时最后的滴答声。扒在门框上的李家媳妇忘了收回目光,屋角的孙老汉忘了磕掉烟灰,吐瓜子壳的汉子忘了再摸一颗,连杨百万的傻儿子杨大傻、”二五子”小俩口也把嘴张个半圆,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雨中那个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浑身湿透的身影。只有山林里,不知名的鸟发出一声尖锐凄凉的啼叫,打破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不!云校长,我一定能找到婶子!“臭头身子一扭,像只受惊的山羊,倏地窜上山道,转眼就消失在乱石丛中。
村支书李建国和林松岭慌忙跑到云功德身旁,只见云功德双腿一软,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坐在湿地上。
他粗糙的大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捶打着胸口,仿佛要把堵在心里的苦闷全砸出来。"我心里好苦哇!"他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村支书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知道,知道,苦了你啦!"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心疼。
林松岭也俯下身,低声劝道:"云校长,别太急,事情总能解决的。"他看到赵泼儿在不远处的石墩上铺好了塑料。”来、来、来,我们到那边坐下歇一会儿。“
可云功德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浑浊的泪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他再次狠狠捶胸,声音发颤:"这里太堵了!堵得我喘不过气!"
村支书李建国和林松岭架着他往石墩那边走。
赵泼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递到他面前:"云校长,坐下来,擦擦吧。"
云功德攥着手帕,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布料上细密的针脚。这方手帕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妻子小桃最爱的味道。云公德缓缓坐下来,记忆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在往事的漩涡里。
看到云功德失神愣怔的样子,村支书李建国欲上前劝解几句,被林松岭的示意阻止了。
此时的云功德陷入深深的回忆中:那个夏日午后,他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凿着石头。她——那个后来成了他妻子的女人,那时她是个年轻俏丽的寡妇,拿着手帕走过来,轻轻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
"你咋又来了?"他喘着粗气问。
"怕你热死在这儿呗!"她笑嘻嘻地说,手帕顺着他的脸颊滑到脖颈,又钻进被汗水浸透的背心里,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抹了一把。
"别、别这样……"他局促地往后缩。
"怕啥?"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实诚,有文化,靠得住!"
她说着,竟一把掀起他的背心,手帕在他汗湿的后背上擦过,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肌肉。擦到胳膊时,她忽然捏了捏他鼓胀的肱二头肌,噗嗤笑了:"真结实,纯爷们儿,世界少有!"
那个暑假期间,云功德手里有大把的时间凿石开道。那天他正抡着铁钎凿石,汗珠子顺着眉骨往下淌,在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忽然有片阴凉罩下来,他抬头就看见她举着美人蕉叶片,逆光站在石阶上。
"歇会儿吧。"她递来一壶水,袖口沾着新摘的桃汁,"看你嘴唇都裂口子了。"
水是刚舀的,带着山泉眼的清甜。他仰头灌得太急,水顺着下巴流到胸膛。她"哎呀"一声,抽出绣着兰草的手帕就往他心口按。棉布贴着皮肤游走,像蝴蝶掠过麦浪,惊得他手里的铁钎"咣当"掉在地上。
"你、你..."他结结巴巴往后躲,后背撞上晒烫的岩石。
她忽然笑出声,酒窝里盛满阳光:"云校长给学生上课时可不是这样。"手指故意在他锁骨上打了个转,"听说你讲《牛郎织女》能把女学生讲哭?"
远处传来凿石开道的号子声。她突然凑近,发梢扫过他发烫的耳廓:"那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让你讲给我一个人听,哈哈,还必须在夜深人静的.."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脸,把手帕塞进他裤兜就跑了。那天晚上,他在灯下发现手帕角上用蓝线绣着小小的"桃"字。
后来每个凿石的日子,小桃总会"恰好"路过。有时带一瓦罐绿豆汤,汤里沉着圆滚滚的脆枣;有时是几块麦芽糖,非要他张嘴才给。最难忘的是暴雨天,她冒雨送来雨衣,自己却淋得透湿。单薄的蓝布衫贴在身上,像初春时山涧里浮动的雾霭。
"你疯了?"他急得用雨衣裹住她,却摸到她怀里用油纸包得严实的烙饼——还带着体温。
小桃仰起脸笑:"你胃不好,不能饿着。"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滴,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却被她抓住手腕按在心口。隔着湿透的衣裳,两个人的心跳震得掌心生疼。
成亲那晚没有喜烛,小桃把晒干的野菊花穿成串挂在窗前。月光淌进来时,她正用那方手帕擦他掌心的老茧:"以后我天天给你擦,擦到这些茧子都消了..."他忽然把她抱起来转圈,吓得她把手帕甩到了房梁上。后来那帕子就一直悬在那里,像只停驻的白鸽。
"小桃..."云功德无意识地呢喃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赵泼儿连忙给他拍背。沾泪的手帕在风里轻轻颤动,在云公德的泪眼里,仿佛是梁上那只永远够不着的白鸽。
”不容易,不容易,多么刚强的汉子啊,突然就…”村支书李建国用极低的对林松岭感叹道。林松岭若有所思地皱了下眉头。
"云校长?云校长!"赵泼儿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云功德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那方手帕,指节都泛了白。他抹了把脸,手帕上立刻洇开一片深色的泪痕。
山风呜咽着掠过涧水河,像极了当年小桃在他耳边哼过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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