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拒绝黄昏
初读《桅杆上的情歌》,心里直犯嘀咕:如今谁还拿“桅杆”说事?可看见序言里“献给改革开放打拼者”这句,忽然就懂了——这不是文人酸溜溜的风月笔墨,而是一群人扛着生活的桅杆在浪潮里扑腾的账本。现在年轻人张口“内卷”闭口“躺平”,翻到“绿皮车”“城中村”“流水线”这些章节才惊觉,打工人的鞋底早把日子踩出了诗。
叶涛的诗字字句句扎进了生活,硬气冲天。《谋生》里那句“漫天海啸涌进了街道”,明写海浪暗喻下岗潮,紧接着“众多细小的鱼自谋出路”,形象的写出我们这一代人骨子里的韧劲。更像是老水手把浪头当鼓点,桅杆当琴弦,在谋生的苦水里弹出了调子。
读叶涛得会品细节。他写打工潮不喊口号,只说“车站标牌写着‘统一祖国’,人潮里刚到站就被顺走钱夹”(《城中村之一》),这“见面礼”三个字带点痞气,把异乡人初来乍到的无措写透了。如今年轻人难知绿皮车滋味,看他写“沙丁鱼似的人从车窗翻进去”(《绿皮车》),为糊口放下体面,和当下“打工人”自嘲“搬砖”的调调,是一脉相承。
写“都市钻机声”时,他说那声音“像针灸扎在城市神经上”,转头又写工人“一身泥水下工,却给老家盖了楼、送孩子进好学校”(《都市钻机声》)。这就有意思了——别人只看见苦,他偏看见“盼头”。就像写大排档里的下岗女工,“写过钢笔字的手如今抖锅,把苦难抖成了香味”(《大排档》),这“抖锅”的动作多鲜活,苦难没被美化,日子的烟火气却实实在在托住了人。
《以手当桨》里“辞职信一交就想浪迹天涯”读着文艺,可接着“证书插上草标都没人问价”,立马露了底:理想撞上现实,哪有那么多诗和远方?不过是“都市海里漂着木盆,用手当桨硬划”。这理想与现实的撕扯,现在年轻人读着怕是也犯怵——原来我们今天纠结的“裸辞”,早是前人划过的浪。
叶涛写诗特会借物件说话。整本诗集里“桅杆”“帆”“贝壳”来回转,别当普通比喻看,那都是他们的精神印记。就说“桅杆”,《停在桅杆上的鸟》里那只“青羽红喙的精卫”,“衔着木头填海”,哪是写鸟?分明是写那些在浪潮里硬扛的人——明知填不满,偏要填;明知浪头大,偏要上。
《带贝壳雕像的广场》里更绝,“雪白贝壳雕像立在广场,可潮水退了,我像只没撤离的螺”。这“螺”字太狠了——城市发展如潮水,来时光鲜亮丽,退了才发现多少人跟螺似的,空有壳子却没了根。如今说“城市异乡人”,叶涛几十年前就用个“螺”字道尽了疏离感。
《砖》这首诗也很形象,“上班搬砖唯唯诺诺,下班上网拍砖横眉竖眼”。一个“砖”字戳穿打工人的两面性——在生活面前低头,在网络背后吐槽,和现在年轻人“白天装孙子,晚上当键盘侠”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他总能从最不起眼的物件里,挖出光阴的铁骨和人心。
读叶涛不能只看苦,得看他怎么在苦里发现光。第三辑《邻国的沉船》写历史伤痛,“一滴泪埋不了过去的记忆”,这话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可他没停在悲伤里,偏要写“蛙人潜到海底找沉船秘密”(《邻国的沉船》)——伤痛忘不掉,但总得有人去挖真相,这是带血的清醒。
到了《九星连珠》,调子突然亮起来:“今夜九星连珠,像一串闪亮的葡萄”。前一秒还在“泪之海”里泡着,后一秒就把星星比作葡萄,这不是逃避现实,是生命的抗争——就算夜再黑,也要抬头看星星,还得把星星想成甜的。就像写“露营”时,“摘野菜、生篝火,把日子烧得旺旺的”(《露营》),这“烧旺日子”四个字多实在,苦难是真的,但把日子过红火的劲头更真。
《保留那个梦吧》里说“像蚌保留石子”,很贴切——生活给你硌人的石子,你就把它磨成珍珠。这哪是阿Q精神?分明是中国人“嚼得菜根,做得大事”的老理。现在年轻人爱说“emo”,可看看叶涛这代人,他们的“emo”里藏着多少把“石子”磨成了“珍珠”。
叶涛的语言看着像唠嗑,细品全是门道。写“打工潮”时说“攥一把泥土,看见里面的血液”(《打工潮》),这“血液”一出来,土地就有了心跳,打工就不是混饭吃,成了血脉的延续。这种土话里的诗意,比只会卖弄词典的人高级多了。
他还特会用反差扎人。《变》这首诗就几句:“他那点水平,脚趾头都比他强,可任命状一下,你第一个喊‘主任早’”,前两句多鄙夷,后两句多谄媚,跟一记耳光似的把职场虚伪打得生疼。《吹泡泡》里排比很绝:“哲人山顶吹风,诗人荒野吹雪,渔人江上吹雨,农人地里吹汗,可谁在楼顶吹泡泡?”把不同人的“吹”放一块儿,谁在实干谁在空谈,一目了然。
“海腥味”值得一品。写浪是“黑色波浪像美人瞳仁,是仙乡还是陷阱”(《浪》),写水手是“信号断在盲区,漂流瓶里装着情书”(《水手》),这些比喻带着海风的咸涩,也带着水手的直白,没那么多弯弯绕,却像海浪一样直拍心口。就跟海边人说话似的,嗓门大、调子粗,可句句带着潮水的分量。
合上书忽然想起“叙事”这事。这些年讲改革开放、讲打工人,听了太多大道理,可少有人像叶涛这样,把个人的苦乐挂在桅帆上。他写的“远方的海”里,有绿皮车的汽笛声、城中村的油烟味、钻机的轰鸣声——这不是空洞的噪音,是一个个带体温的活现场。
现在年轻人或许觉得“桅杆”“帆”离自己远,可细琢磨琢磨,本质上没啥不同——都是在生活海里找方向,在现实浪里撑桅杆。叶涛的诗好就在于,他没把苦难当牢骚,也没把理想当空话,就告诉你:哪怕是“一芥之舟”,也得敢“载我任性航”;就算是“吐不出丝的蚕”,也得“啮食桑叶”——这不是鸡汤,是他们拿命熬出来的活法。
最后想说的是得把这本书当照镜子——照见我们从哪儿来,也照见该往哪儿去。正如一位诗人写的:“生活是片海,咱们都是水手,别问彼岸多远,风一吹就该扬帆”——管它什么风浪,先把桅杆立起来,这才是中国人骨子里该有的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