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桃花落尽梁垯子沟
文/宋红莲
一、敲车窗的女孩落下了钱包
那是今年春上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开车出门游玩,来到一个山区小集镇。正停在路边调整导航,寻找一条进山的道路时,刚好路边有人在卖山货。由于车窗开着透风,不断有人凑过来,扒在车窗上问:“师傅,买不买一点山货?”
我明确拒绝:“不买不买。”
但询问的人仍络绎不绝,我只好关上了车窗。
刚得片刻安静,居然又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车窗。
我有些不耐烦地打开车窗,大声说道:“我跟你们说过了,我不买山货。”
这时,车窗口出现一个年轻女孩。我刚才停车的刹那,看过路边的这女孩一眼。她长相清秀,头戴一顶银色白草帽,身背一个藤萝背篓,背篓里塞满了山货。
女孩面带微笑,略显尴尬:“大哥,看你的车牌是外地来的,山高路远,进一趟山肯定不容易。既然来了,就带一点山货回去嘛。”
“我不买。”
“买一点回去嘛。”女孩说话声音很轻,像山谷里吹来的一阵清风,“你要的话,我可以便宜一点卖给你。我主要是想早点卖完回去,好照顾家里的爷爷。爷爷八十多岁,家里没人照顾,我不放心。”
女孩言词恳切,眼中满是殷切的期待。我心软了:“好了,我买下了,你这一背篓多少钱?”
女孩满眼疑虑:“是整个一背篓都要吗?”
“整个一背篓。”
女孩安静了片刻,显然是在盘算一背篓该卖多少钱,打折后定什么价格合适。她开口道:“整个一背篓的话,你给我五十块钱吧?”
“五十块钱,确实够便宜的。”
“我说了便宜卖给你嘛。”
“好了,给你五十,你把东西放进来吧。”
“谢谢大哥,谢谢。”女孩接过钱,装进一个布袋钱包里,弯下腰从背篓里拿出一个个小塑料袋,透过车窗放在副驾的座椅上。她边递货边说:“这些都是晒干的山菌子、萝卜干,都洗得干干净净。你吃的时候,用水泡一泡,不要抓多了,只抓一小把,泡开后多洗几遍。切几片腊肉一炒,加上两个辣椒,香得很,包你爱吃……”
女孩一直介绍着她的山货,我只顾扒拉着导航,没仔细听,只是一个劲地应着“好,好……”
女孩说:“我放完了。”
我头也没抬:“你放完了就走吧。”
“谢谢大哥,我走了。”
“不用谢,你走吧。”
女孩离开时,我抬眼望向她远去的背影。她身着山里女孩常穿的蓝布衣裙,裙摆和衣缝都镶着一转黑边,黑边上盛开着一朵朵桃花。一身装扮十分普通,唯有头顶并非常见的花头帕,而是一顶银色白草帽,格外亮眼,在阳光下随着她走动的步伐轻轻晃动,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女孩渐渐走远,混进人群里,消失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
我终于设置好了导航,腾出手整理堆在副驾上的山货,准备继续进山。
这时,我发现山货堆的缝隙里,躺着女孩刚装过钱的那个布袋钱包。我心里一紧,赶忙抬头搜寻女孩的身影——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街上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二、问路遇上精明的圆脸大嫂
这个布袋钱包,是用劳动布之类的粗布手工缝制的,小巧精致,像女孩们用的香包,也像爷爷们用的烟袋。摸上去很柔软又透气,还留有女孩身上特有的香气。钱包开口处,安有一根细绳,一拉就紧,挽一个活扣,里面的一角硬币都别想掉出来。
我攥着钱包开门下车,来到这个女孩刚才站的地方。旁边是一个圆脸大嫂,摊位铺张得很开,地上垫了两个化肥包装袋,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和干货。我一看就明白,这圆脸大嫂有可能是“坐商贩子”,因为农村来的人卖山货,没有她的品种多。
我问:“大嫂,你看到刚才站在你身边的女孩,往哪里走了吗?”
圆脸大嫂张望了我两眼,迅速回眼,表情木然:“我没注意呢,不知道。”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圆脸大嫂回答我的话时,没有抬眼,搞得我感觉气氛尴尬。我想,刚才跑到车窗前推销山货的人里,可能有她。买了女孩的东西,没买她的东西,或许她有嫉妒心理。
我灵机一动:“大嫂,你这个干山竹多少钱一斤?”
圆脸大嫂马上来了兴趣,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立刻飘上来桃花般的笑容:“你刚才不是买过了吗,还想买?”
“还想买一点,多买些,能多吃一段时间,来一趟不容易。”
“这才有眼光呢,城里很难买到这种山货。你要得多的话,我给你便宜点,打八点五折,可以吧?”
我笑起来,圆脸大嫂的商贩精明度一览无余。作为“利益交换”,我问她:“你告诉我,刚才那个女孩往哪个方向走了。”
圆脸大嫂说:“我今天真没注意她往哪个方向走了,不过她隔三差五会来一趟,是从对面那座山上下来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身望了望,后面有一座大山挡在眼前,伸进云雾中,浑然成为一个整体,不见峰岭不见路。我不由得一阵懵逼,心里暗暗倒抽凉气。
圆脸大嫂问我:“你找她干什么?是不是喜欢上这个漂亮姑娘了?”
我急忙解释:“噢,不是,是她把钱包落我车上了。”
“哦,你想还给她是不是?”
“是。”
“那你就在这里等吧,说不定她明天会来,后天来大后天来也说不定……”圆脸大嫂笑起来,看似啰啰嗦嗦的话里,实际上蕴含着丰富的内容。
我问:“你们这里的派出所在哪里?我交给警察也行。”
圆脸大嫂一脸疑惑:“我们这里有派出所吗?好像没有。”
“一个镇上怎么会没有派出所呢?”
“我们这里不是镇,是原来的乡,后来乡政府撤消了。”
“哦……”看到想还回女孩钱包并非易事,我不由得攥紧了钱包,感觉里面不仅仅有软软的钱,还像有一块硬硬的东西,像银行卡或者身份证。我心里一喜,急忙拉开绳扣,打开了钱包。里面果然除了我给的五十块钱和一些零钱外,还有一张身份证。
女孩名叫啜尼,姓氏很少见,名字很洋气,可住址却特别土气:盘石磨镇梁垯子沟村。我问圆脸大嫂:“梁垯子沟村在哪里?”
她回话:“梁垯子沟村啊,就在那山尖尖上,你爬个半天都爬不到。”
我想起可以搜导航,可是输入“梁垯子沟村”之后,导航无动于衷,一片空白。
三、银色白草帽挂在桃花树上
圆脸大嫂看我一脸为难,终究还是心软了,指着后山说:“有条盘山的小路,不过不好走。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过了石桥,遇到岔路往右,看见老槐树再往左,大概能找到上山的道。”
我谢过她,发动车子。导航在这山间完全成了摆设,只能一路走一路问。越野车颠簸着,从平整的水泥路驶上碎石路,又碾过满是石块的羊肠小道。路越来越窄,两侧的灌木时不时刮擦着车身。路面上只有一道深深的辙线,那是摩托车或自行车经年累月压出来的,我的车子在这窄道上行驶,仿佛随时会失控翻下陡峭的山坡。
不知绕了多少个弯,终于在一位砍柴大叔的指引下,我看到了山顶隐约露出的一角屋檐。继续前行,一栋古朴的木楼出现在眼前。木楼背靠青山,门前那棵开满粉白色花朵的桃树格外醒目,微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而那顶熟悉的银色白草帽,正挂在桃树枝头,在阳光下轻轻摇晃。
我停好车,踩着高低不平的石阶向上走去。“啜尼!啜尼在吗?”我的喊声在山间回荡。
“谁啊?”一个尖锐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瘦高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我,脸色阴沉,“你找啜尼干啥?”
我连忙解释:“阿姨,我是来还钱包的。她今天在集镇上卖山货,把钱包落在我车上了。”
女人的眼神依旧充满防备:“钱包?就这么简单?”
“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我掏出钱包晃了晃。
女人这才稍微放松了些,用下巴朝屋里一扬:“在里头呢。”
我穿过前门楼子,来到一个天井院。只见啜尼正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地,显然在哭。旁边屋檐下,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他面前放着一个烟袋,样式竟和啜尼的钱包如出一辙。
“啜尼!”我喊道。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珠,看到我和钱包,先是一愣,随即惊奇地问:“大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把钱包落下了,我总得物归原主啊。”我笑着把钱包递给她,“找你可不容易,路太难走了。”
啜尼红着眼眶,声音哽咽:“谢谢大哥,我都急死了。这里头是我跟爷爷买药的钱,还有身份证……要是丢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老爷爷颤巍巍地开口了:“尼儿,这是哪位好心人啊?”
“爷爷,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买我山货的大哥,他特意来还钱包的。”啜尼连忙来到爷爷身边,轻轻扶住他。
老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孩子,真是太麻烦你了。快,啜尼,给你大哥搬个凳子,倒杯茶。”
我摆了摆手:“不用不用,看到钱包还到你手里,我就放心了。”我看向啜尼,“你刚才怎么在哭?是因为丢钱包的事吗?”
啜尼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女人,低声说:“小妈怪我太粗心了,还说,这么大人了,连一个钱包都会丢……可她从来不管爷爷的死活。”
“啜尼!”女人突然厉声喝道,“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老爷爷叹了口气:“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这位小伙子,大老远跑来,肯定累坏了。啜尼,快去把咱自己晒的野菊花茶泡上。”
啜尼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茶水。我坐在天井院的石凳上,听老爷爷讲起家里的情况。原来啜尼的爸爸和弟弟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靠啜尼照顾爷爷。后妈对爷爷态度不好,啜尼夹在中间,受了不少委屈,但她从不抱怨,一心只想把爷爷照顾好。
“这孩子,太懂事了。”老爷爷抹了抹眼角,“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采山货,拿到集镇上去卖,就为了多攒点钱给我看病。”
正说着,啜尼端着茶过来了:“大哥,你尝尝,这是我们自己采的野菊花,可香了。”
我接过茶杯,茶香四溢,抿了一口,甘甜中带着一丝清凉。看着眼前这温馨又有些心酸的画面,我突然觉得,这一趟来得太值了。
四、银色白草帽在桃花林里时隐时现
野菊花茶的热气裹着清甜在石凳边袅袅升腾。我盯着啜尼垂在膝头的手指——那指尖沾着洗不净的山货渍,指甲盖却修剪得齐齐整整,像她背篓里码放的萝卜干。桃花瓣落进她发间,颤巍巍悬在发旋上,倒比任何头饰都精巧。
“这茶真好喝。”我呷了口茶,故意把杯子放得很慢,“比城里卖的那些花哨包装的强多了。”
啜尼低头笑了,脸颊浮起两团浅红,像刚摘的山莓。“大哥你要是喜欢,走的时候我给你装一包。”她说话时,眼尾总不自觉往堂屋门口瞟。那个瘦高的女人正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眼神像山里的老鸹,一下下啄在我后颈上。
“别麻烦,”我往石凳里挪了挪,尽量让自己挡住啜尼的视线,“跟我说说,你们这儿平时来外人吗?”
“少。”啜尼掰着手指算,“除了收山货的贩子,就是……”她声音低下去,“就是像大哥你这样迷路的。”
“那你平时闷不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像城里记者采访。
可啜尼没在意,她望着院外层层叠叠的桃花,眼神飘得很远:“不闷。爷爷醒着时能说说话,山上的鸟叫、花开,都能看半天。就是……”她咬了咬嘴唇,“上次赶集碰到个支教老师,说外面的大学能看见海。”
“你想去看海?”
“想啊。”她突然回过神,脸颊更红了,“就是想想。爷爷离不开人,小妈……”她没说下去,只是把茶杯攥得更紧。
这时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女人端着一摞碗出来,走到我们身边时,故意脚下一崴,“哐当”一声,最上面的粗瓷碗摔得粉碎。碎瓷片溅到我脚边,茶水洒了一地。
“小妈你怎么能这样呢?”啜尼腾地站起来,声音发颤。
女人翻了个白眼,用脚尖踢着碎瓷片:“哟,吓着城里来的贵人了?这破碗早该摔了,省得占地方。”她说着,斜睨我一眼,故意把剩下的碗摞得震天响。
老爷爷在屋里咳嗽起来。啜尼赶紧跑进堂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块抹布,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擦着茶水。“大哥你别介意,她……”
“没事。”我看着女人走进灶房的背影,压低声音,“你刚才说读过书?”
啜尼擦地的手顿了顿:“三年级。老师走了,学校就散了。”她指尖在抹布上绞出个褶子,“就认得路牌,能写自己名字。”
“你的名字挺特别,谁取的?”
“我爹。”她脸上露出点笑意,“他说生我那天在推土,就想叫‘泥’,泥巴的泥。后来会计来上户口,说‘泥’字太土,写成了‘尼’。”她在手心里写出“尼”字的竖弯钩,“会计说这字像菩萨座下的莲花,洋气。”
我忍不住笑了:“我叫董卓,跟你这名字差不多,都是阴差阳错。”
“董卓?”啜尼眼睛睁得圆圆的,“是……是不是跟唱戏的有关?”
“跟唱戏没关系,跟三国有关。”我摸了摸鼻子,“我爹本想取‘卓越’的‘卓’,结果翻字典翻岔了,跟那个胖子董卓重了名。现在每次自我介绍,人家都以为我在说相声。”
啜尼“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成了月牙。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怀,连鬓角的碎发都跟着颤动。可笑容刚漾开,就被灶房里传来的锅铲撞铁锅的声响砸得粉碎。
女人端着一盆泔水出来,故意从我们中间穿过,泔水溅了啜尼裤脚一片。“还不快去喂猪?老爷子的药还没熬呢!”
啜尼的肩膀塌了下去,像被霜打了的桃花。她低声说:“大哥,要不你先走吧,路不好走,天黑了危险。”
“我再坐会儿。”我望着院外那棵桃树,银白草帽还挂在枝头,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你这衣服真好看,蓝布配桃花,比城里的时装模特都强。”
啜尼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桃花刺绣,手指摩挲着针脚:“这是奶奶留给我的。她说戴上草帽,桃花就不会落进眼睛里。”
“戴上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取下草帽,轻轻扣在头上。银色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尖细细的,像枚桃核。阳光沿着帽檐滑下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连睫毛上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女人把一个空水桶摔在地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要留就留下吃饭,别在这儿磨磨蹭蹭!不过丑话说前头,我们这儿只有红薯稀饭,没你们城里的山珍海味!”
老爷爷在屋里叹了口气:“哎一一吔!”
我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我走了,老爷爷,我得赶在天黑前下山。”
啜尼送我到木楼外的石阶上。桃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粉白的雪。她摘下草帽捏在手里,绞着帽檐上的细绳:“大哥,谢谢你……还跑这么远送钱包。”
“举手之劳。”我看着她鼻尖上的小汗珠,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说想去看海?”
她点点头,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等爷爷……等以后吧。”
“别等以后,”我从车里翻出一张旧地图——虽然在这儿派不上用场,但上面印着沿海城市的风景,“你看,从这儿往南走,坐火车就能到海边。等攒够了钱,去看看,就当替爷爷看看。”
她接过地图,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上面的波浪线,像在摸真的海水。“嗯。”
车子发动时,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还站在桃树下,银色草帽戴在头上,像朵不会凋谢的花。山路绕来绕去,每次转弯,那顶白草帽都会在粉色的花海里闪现一下,又被山坳挡住。
开到半山腰时,我忍不住停下车。回头望去,梁垯子沟村已经缩成山上的一道山梁。在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桃花林里,有一顶银色白草帽正在坡坎上移动,时隐时现,像一颗固执的星星,目送着我这个外来者,一点点驶离这片被群山包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