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五章第一节(总第26节)
夕阳的余晖浸透了整片山峦,将新坟的黄土染成一种温柔的橘红色。云秀跪在坟前,手指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土里,指甲缝里沾满了细碎的沙粒。她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坟头上,很快被干燥的土壤吸收,只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林松岭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手里捏着一把刚从路边采的野菊花。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蹲下身,把花放在坟前。"云老师,节哀。"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山林的寂静。
云秀没有抬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沙哑:"林教授,我爸爸……他这一生,好糊涂,也好可怜。"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涧水河潮湿的气息。云秀的孝服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衣角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她慢慢抬起头,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眼神恍惚。
"小时候,我问他,山的那边是什么。"她的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是山。我又问,那山的那边呢?他还是说,是山。我不死心,拿出课本指着上面的插画问他,那平原呢?大海呢?他突然就暴躁起来,把课本摔在地上,说那些东西跟我们涧水河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云秀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抬手去擦,却把脸上的尘土抹得更花了。林松岭默默递过一块手帕,她没有接,只是任由泪水顺着下巴滴落。
"他一辈子,到死都没走出过几次这片山。"云秀的声音低了下去,"妈妈受不了他整天疑神疑鬼,更受不了他的拳头……有一天,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暮色渐浓,远处的山影变得模糊。云秀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坟前的土块,指甲缝里渗出了一丝血痕。
"妈妈走后,爸爸的脾气更坏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和妹妹成了他的出气筒,只有臭头……只有臭头他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
林松岭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在夕阳下泛着淡白色的光。
"后来村里有了小学,云校长带着我们凿石头、修路。"云秀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总说,等路修好了,我们都能坐汽车去山外读书,学成了再回来建设家乡……"她的声音哽咽了,"我去省城上学那年,村里人凑了钱,可还是不够。我白天上课,晚上去餐馆端盘子,手上全是烫伤的疤……"
话未说完,云秀突然身子一歪,额头抵在了林松岭的肩膀上。林松岭僵了一瞬,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上她的头发。她的发丝间还夹杂着纸灰的焦味,和山风带来的草木清香混在一起。
"你很了不起。"林松岭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你走出大山,又回到大山,把知识和希望带给山里的孩子们……这太美好了,云秀。"
他轻轻扳过云秀的肩膀,在暮色中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夕阳下像细小的钻石。
"在涧水河,我画了很多速写。"林松岭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以一朵山花的方式盛开》这个主题,是你给我的灵感。当人们看到画面上那个纯净如诗的形象,看到那种芬芳自己、也芬芳天涯的意境时……"他的手指微微发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云秀散落的发丝。林松岭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顺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外套上还带着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山野的气息,让人莫名安心。
"大家希望我继续这个主题。"他的声音从胸腔传来,震得云秀耳膜发颤,"艺术要为人民服务,要传递希望……就像你一样。"
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山脊后面,新坟前的野菊花在暮色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归巢的鸟鸣,和涧水河永不停歇的流淌声。
忽然,暮色像一盆冷水浇下来,齐老师的眼镜片上凝了一层雾气。他来到坟前,看着云秀红肿的眼眶和林松岭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那只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心里暗生醋意。
"齐老师也来了。"云秀慌忙抹了把脸,声音还带着哭腔。
"嗯。"齐老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喉结滚动了两下,把涌到嘴边的酸话咽了回去。他想说"我来了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想说"林教授真是体贴",可最后只是僵硬地举了举手里那束蔫巴巴的野棉花——花瓣边缘已经发黄卷曲,像他此刻皱巴巴的心。
林松岭礼貌地退开半步,这个动作却像根针扎进齐老师眼里。装什么君子?他在心里冷笑,刚才搂着云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避嫌?
"云叔走得突然。"齐老师故意踩过供品前的纸灰,黑布鞋底碾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上周我还见他去小卖部买烟,精神头挺好。"他说着偷瞄云秀的反应,见她睫毛一颤,立刻后悔了——他明明是想安慰她的。
山风卷着烧剩的纸钱屑扑到齐明远裤腿上,他抬脚狠狠跺了几下。这个动作太用力,震得口袋里那包薄荷糖哗啦作响。那是他特意给云秀带的,她嗓子哭哑了含一颗会舒服些。可现在糖纸都快被他攥破了,也没好意思掏出来。
"齐老师有心了。"林松岭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沾满泥的皮鞋上,"前来吊唁。"
齐老师耳根一热。他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刺。"比不上林教授。"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镜腿上的胶布突然崩开,"您这速写本画满了吧?葬礼素材够出画册了。"话一出口就咬到了舌头,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云秀猛地抬头:"齐老师!"
"我说错了吗?"齐老师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你爸尸骨未寒,有人就急着采风找灵感!"他盯着林松岭速写本上未干的泪痕素描,胃里翻江倒海——那页纸上云秀哭得真美啊,美得像幅艺术品。
山雾漫上来,打湿了齐老师的袖口。他想起一周前,云秀发烧时他冒雨送去的梨,被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而林松岭随便画张速写,就能让她红着脸珍藏。
"我先回学校了。"齐老师转身时踢翻了供酒,劣质白酒的味道刺得他眼睛发酸,"明天第一节还有课。"他故意把"课"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比那个游手好闲的画家更有价值。
走出十几步,他突然回头。月光下那两人站得那么近,近得让他想起自己永远解不对的几何题——明明所有辅助线都画对了,就是求不出想要的答案。
山路上,齐老师把薄荷糖一颗颗扔进草丛。糖纸反射着冷光,像一地碎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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