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夜的雨终究没能彻底洗净天空,灰云依旧悬垂于天际,又悉数沉入河心,浮浮沉沉。两岸田地浓郁如泼墨,新栽的花草、玉米与花生,似用青翠涂抹过一遍,在风里轻轻摇动,波涌起一层又一层。这丰沛得近乎奢侈的生机,此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知觉。河面浮漾着细碎波纹,揉皱了天光云影;远处星星点点渔火明明暗暗,仿佛这世间无数与我无关的、安稳的梦。
一只孤飞的白鸽,雪亮的翅影倏然划破凝滞的水色天光。它的轨迹是那样决绝,朝着一个我目光无法穷尽的远方,没有丝毫眷恋。这无心的惊鸿一瞥,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入我死水微澜的心湖深处——“咚”的一声闷响,那层强自支撑的薄冰彻底碎裂。
泪水,滚烫的、不受控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翠色变得氤氲,水光化作一片晃动的惨白。这景致越是美好,越是清晰,心头的荒凉便越是深重,像这河床深处不见天日的淤泥。一个声音在心底无声嘶吼:这粼粼波光,这拂面清风,这泥土与青草的芬芳,这活着的、呼吸着的感觉……我还能贪婪地拥有多久?还能真切地感受几个这样的清晨?
日子,早已不是平缓流淌的溪水。它变成了沙漏里疯狂下坠的沙砾,每一粒落下都带着倒计时的、令人窒息的回响。每一声滴答,都在无情地剥蚀着我所剩无几的“未来”。这悲哀并非新痛,它像河岸上那些经年累月被水流冲刷、又被烈日曝晒的礁石,早已嶙峋斑驳。白鸽的翅膀只是偶然的风,再次掀开了那层勉强结痂的旧创,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依旧血肉模糊的伤痕累累。那痛楚如此熟悉,又如此尖锐,瞬间淹没了所有试图麻痹自己的借口。
河水依旧流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它漠然地经过我伫立的岸边,不疾不徐。水中的天空与云影被揉皱了,摊开,再揉皱,周而复始,仿佛在演绎一场无休止的、徒劳的挣扎。这永不止息的流动,映衬着我的凝固与绝望,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讽刺。我的泪水混入这浩荡的河水,顷刻间便了无痕迹——它太渺小,这河水太宽广,太无情。它宽宏地吞噬一切,无论是岸柳的倒影,飞鸟的掠影,还是一个濒临破碎的灵魂溢出的咸涩,最终都归于混沌,流向不可知的远方,仿佛从未存在过。
水波荡漾,将云影一次次撕碎,又一次次勉强拼凑出一个虚幻的圆满。我凝视着这徒劳的循环,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河水的沉着,那东流的不惊,此刻都化作了冷漠的见证。世界兀自运转,生机勃勃,只有我,像岸边一株被虫蛀空了心的老树,感受着内里正一寸寸化为腐朽的灰烬。风还在吹,撩动的只是我空荡荡的躯壳,心轩之内,早已是冰封的死寂,连呜咽都冻僵在喉咙深处。这无边的美好,这喧闹的静默,都成了巨大的、透明的囚笼,而我困在其中,清晰地听见生命沙漏那催命的、永不停歇的细碎声响。
2025.6.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