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者 一 公
作者:凉皮
郁江,西江最大的支流,自西向东,流走多少历史兴衰,流走多少岁月荏苒,流走多少凡人轶事。它也流过一个四面环水的小镇——峦城镇。在小镇的一隅,有一村庄名叫滩头,因郁江流经这里水路变窄,形成河滩,凡大船经过,需要上百纤夫拉过,在这河滩旁边便慢慢形成一个小村庄,滩头村。它一面环水,三面环山,走水路半天可到首府南宁,东达广州,西到百色,所以许多过商船都从之里经过。我们祖祖辈辈们靠着这一方山水养育着。我一出生,便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分。多少回魂牵梦绕里都是它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丘,每一方池塘,每一片青砖灰瓦,每一个亲人的笑靥……
从我记事起,家族里的爷爷辈中只有一公、二公、五公、七公、八公健在,而他们当中最德高望重的莫过于一公。一来因为他是家族中年龄最大的爷爷辈,二来他是家族中爷爷辈的嫡长子。家族中所有的人都敬他,怕他。特别是我们小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因为他的严厉,更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教训我们小孩子,而父母亲还要感谢他的人。对于一公的印象,大约在我六岁那年,他七十多岁,圆脸,额前秃头,却长着络腮胡子。他不苟言笑,每天当大人们外出劳作后,他就会坐在家族上厅大院门口的青石凳上休息,一直到中午大人们劳作回来。下午吃过午饭后他又准时出现在青石凳上,一直到傍晚。春夏都喜欢拿着一把大蒲扇扇啊扇啊;深秋和入冬时节就会生上火炉烤着火。每天他总是那么准时,就好像是大人上班那样准时。每个大人出门劳作或归来,经过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一公好。”而他也只是轻轻一点头,继续欣赏着不远处池塘和远处田野的风景。
大人们也总会要求我们要懂礼仪,要求我们一样恭敬地向一公问好,每次我总是有点敷衍,为此没少被母亲唠叨。并非我不懂得礼仪,而是我内心害怕一公,可以说我们很多小孩子都害怕他。因为我们调皮的孩子都被他“敲鸡蛋”过,当我们犯错误时,他不像别的大人教训我们那样打屁股,他是手指并拢,形成半个拳头的样子,然后用手指关节在我们额头上一敲,我们额头上就会肿起一个包,大人们称之为“敲脑壳”。而我们小孩被敲后,额头肿得就像长出一个鸡蛋一般,因此对于一公这一独门绝技,我们小孩子都把它叫做“敲鸡蛋”
第一次被一公“敲鸡蛋”是七岁那年,那天中午放学,回到每天必经之处的池塘,中午的阳光把碧绿的池塘照得明晃晃的,池塘里的鱼儿浮出水面吐着泡泡,一张张圆圆的鱼嘴一张一翕,这情景深深的吸引着我。我从旁边折的竹丛中折下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枝,趴在池塘边上,抽打冒出水面的鱼儿,把它们赶回水是去。水珠溅起,在阳光下像一颗颗金珠,它们调皮的钻进我们衣服,钻进我的衣领,不见了。冰冰凉凉地,舒服极了,我感到无比的欢快。玩累了,丢掉竹枝,背着书包回家。刚走到大院门口,一公怒气冲冲的走过来,一言不发,举起手,狠狠地在我的额头上敲出两个“鸡蛋”,疼得我哇哇大哭。一公一转身,依旧一言不发,走回他专属的石凳子上坐下,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向着刚才我玩过的池塘方向盯着。我一路哭着小跑回家,把被一公打的事告诉了我的母亲。母亲听完我的哭诉,没有半点心疼,反而责备地说:“谁叫你玩水,一公打得好,我还得感谢一公帮我教训你。”我听完,停止了哭泣。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一个人在池塘边玩水。后来,我又亲眼目睹了几个堂兄弟因为独自在池塘边玩水被一公“敲鸡蛋”的惨状,更加不也到池塘玩水了。至今每想起一公,摸摸额头,似乎还隐隐有当年的疼痛感。但是,一公对我们小孩的“敲鸡蛋”的事,不是每一个大人都像我母亲那样的态度,我的八婶娘就是个例外。
八婶娘是从县城嫁到我们村的,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读书还读到了中专。是我所有的伯母婶娘中文化是最高的,大人们都说八叔好福气,娶了个漂亮的城里人做媳妇。从我记事始,八婶娘的很多为人处事,和我其农村出身的婶娘就是不一样。她也是第一个敢和一公顶嘴的女人。那天,我堂弟严弟(八婶娘的二儿子)在池塘边玩被一公“敲鸡蛋”后跑回家哭诉。八婶娘看着严弟头上的高高肿起的“鸡蛋”,带着严弟向一公兴师问罪。说一公下手在狠,万一把孩子打傻了怎么办?说自己的孩子自己会教,不用别人假装好心。一边说还一边拿着一根稻草装模作样地“抽打”起严弟来,严弟哇哇地哭了起来。我看到一公气得满脸通红,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转身回屋去了。大人们在指责八婶娘的不是,然后纷纷散去,而我关注的只是八婶娘手中的稻草,想起每次母亲抽打我的竹鞭,感慨严弟是多么幸福啊。
后来,严弟又玩了两次水,一公依旧给严弟“敲鸡蛋”,八婶又以同样的方式向一公兴师问罪。唯一不同的是,第三次的时候,严弟没有哇哇地哭,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得胜的喜悦。从此,严弟成了我们堂兄弟当中唯一不怕一公孩子,我们都很羡慕他,更羡慕他有一个漂亮能干的母亲。这种羡慕一直延续到我三年级那年一个夏天的午后。
那天吃过午饭,怕我下午上学发困,母亲逼着我去睡午觉。蝉在枝头不停地聒噪着,暑气逼人,躺着床上流了一身汗,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院子外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紧接是一阵阵吵杂声。我被吵得完全清醒了,听到父亲跑回家对母亲说:“出事了,八弟家二小子掉池塘里了。”说完,父母奔了出去,我也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跳下床紧跟出去。到了池塘边,看到围着很多大人。我的严弟,肚子鼓鼓的,浑身湿漉漉地被大人趴着放在一头黄牛的背上,十四叔正牵着黄牛不停地来回走着,严弟的嘴里水不停地流出来,肚子慢慢地瘪下去了。二伯父坐地上抱着八叔不停地安慰他,八叔双拳不停捶地嚎啕大哭,手上都流出了血,八婶娘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死去活来,我的母亲和几个婶娘不知所措地安慰着她。大家都面带忧伤看黄牛背上的严弟,祈祷着能够救回来。正在这时,一公迈着蹒跚的脚步向人群走来,他看到眼前的情景,脸色惨白地呆在原地,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呆了一会儿,他冲了过去,把严弟从牛背上抱下来,大口大口地向严弟嘴里吹气。
八婶娘看到了,突然停止了哭喊,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一公骂道:“你肯定看到孩子掉进池塘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肯定是故意的,故意的!”八婶娘骂得歇斯底里。一公没有理会八婶娘的痛骂,依旧不停地向炎弟嘴里吹气。人群里有人小声地嘀咕:“平时一公都坐在石凳上看向池塘,难道真的……”“别瞎说!”马上有人打断了他。但是声音还是被一公听到了,一公的脸色更加惨白惨白的。过了二十多分钟,村里卫生所的医生赶到了,大家都以期盼的眼神看着医生,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多么希望看到严弟马上站起来,微笑着邀上我一起去捉蜜蜂,一起去掏鸟窝……
可是,医生在严弟身上忙活了一会儿,向着众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八婶看到医生摇了摇头,伤心得哭晕过去了。从那天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严弟。八婶娘也整日呆坐在家门口,头发乱糟糟地向路口张望,口头念叨着严弟的名字。不时还会跑到一公家大声地骂:“你个见死不救的老东西。”渐渐地竟然有些人真的怀疑一公见死不救,这些风言风语传进了一公的耳朵,一公也不辩解,默默地承受着。他依旧每天准时地出现在石凳上坐着,唯一不同的是中午的时间比以前提前了半个小时。
我也曾怀疑地问过我的奶奶,奶奶斩钉截铁告诉我:“一公是不会那样子的”。我不服气地与奶奶争辩道:“凡事皆有可能,以前八婶娘那样对待一公,难道……”“住嘴!”我还没说完,奶奶满脸怒气地打断了我,把我吓了一跳。奶奶平静下心情,慢慢说道:“你一公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特别是掉进池塘这种情况,因为你一公的小儿子也是因为玩水掉进池塘没人发现而淹死的。从那以后,你一公就天天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看着池塘,怕有孩子再掉下去没人发现,这一坐就是三十多年啊。如果他小儿子还活着,就是你的三伯。”我静静地聆听着,没想到一公竟有这悲惨的过去,难怪我以前问父亲为什么有大伯二伯四伯却没有三伯,父亲总是不告诉我。
八婶娘隔三差五地总去责骂一公,家族里的四奶奶实在看过去。去宽慰八婶娘,把一公的经历告诉了八婶娘听,还说一公和八婶娘一样,都是苦命的人,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八婶娘才终于消停下来。后来,听二伯(一公的儿子)说那天一公有些感冒,午饭过后吃了药犯困睡了半个小时的觉,没有到门口的石凳上坐。当大家明白了真相以后,都因为误解了一公而感到隐隐的羞愧。八婶娘也不再闹了,她的内心充满了后悔、羞愧与自责,而同样自责的还有一公。有一天,我在大院门口玩抛石仔,听到四奶奶问一公为什么八婶娘冤枉他的时候没有辩解。“她刚死了儿子,把情绪发泄出去才好,不然她自己也会跨掉的,当年我那老太婆……”一公说不下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天要是我不吃药就不会犯困,小严子就不会……”一公激动得说不下去了,眼里满含着泪水。
对于严弟的死,一公怀着深深地自责,他和别人闲聊的时候总会说,要是那天不吃药就好了。整个夏天,一公每天中午提前半个小时坐在石凳子上,尽职地看着池塘。有个别调皮玩水的堂兄弟们,依旧被一公“敲鸡蛋”,听被一公“敲鸡蛋”的堂兄弟们说一公敲的“鸡蛋”没以前那么疼了。入秋的时候,我发现一公的头发更白了,脸色有些腊黄。天气越来越凉了,一公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厚了。北风呼呼的冬天,他生了个火炉,在石凳上垫上厚厚的一件破棉袄坐在上面,烤着火,依旧看着池塘的方向。天气越来越冷,我开始盼望着寒假和过年的到来。
寒假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因为我们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开始了。那天上午十一点考完语文,我像快乐的小鸟一般飞回了家。回到大院,看到满院子的大人围在一起,大家满脸的悲伤。四伯告诉我:“一公死了,去学校把你六伯叫回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小到大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路小跑跑到了学校,走进六伯的办公室,他正在认真批改着上午收上来的期末考试的卷子。我气喘吁吁地对六伯说:“一公死了,四伯叫你赶紧回去。”六伯一听,走过来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责备地说:“你乱说什么!”我忍着疼痛又大声地重复一遍:“一公死了,四伯叫你赶紧回去!”说完,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六伯听完,红润的脸色暗淡下来,他蹲了下来,满脸悲伤地对我说:“不能说死了,要说走了,你那样说是对老人的不尊重,懂了吗?”我一边哭,一边使劲地点着头,六伯把我抱起来,往家里赶。六伯的这一巴掌,让年幼的我懂得了老人去世,要说走了,这是对老人的尊重。
一公出殡那天,除了家族里的300人,还来了好多亲戚朋友。大人们都哭得很伤心,其中还有我的八婶娘,她伏在一公的棺材着边哭边请求一公原谅她的过错,而一公何曾责怪过她呢?
我听大人们说,一公走的那天是上午十点才被发现的。他走得不太安祥,脸上带着牵挂。大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一手拿着一把小木枪,那是我童年夭折的三伯父留下的,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严弟。大家都明白一公临死前的牵挂。一公下葬的两个月后,大人们把门口的池塘填平了。
从此,上学放学的路上,我再也见不到门前那口明晃晃的池塘,再也见不到门口池塘里那浮出水面,吐着泡泡的鱼儿,一公已经走了37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回老家走进大院门口,我仿佛总能见到大院门前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七十多岁,圆脸,额前秃头,长着络腮胡子的一公,他正烤着火,微微地对着我笑。
【作者简介】
凉皮,原名梁树虎,1982年出生于广西南宁,现定居广州,广州某中小学作文培训机构教学带头人,从事中小学作文教育培训20年,热爱文学,喜欢散文写作,为大量中小学生心底种上喜爱文学的种子,工作闲暇之余偶尔进行写作,立志为提高中小学写作能力而奋斗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