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鸡叫头遍时,王初新大爷已经摸黑起了床。他轻手轻脚地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生怕惊醒了还在熟睡的老伴。屋外,几颗值夜班的星星懒洋洋地在天上揉着惺忪的睡眼,晨雾像一层薄纱紧裹着远处的山峦。"又该修修这些老伙计了。"王大爷蹲在茅屋角落,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检查着那些陪伴他征战荒山多年的水桶。塑料桶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他用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伤痕,仿佛能感受到它们与砂石搏斗时的疼痛。
墙角堆着的废锄头发出轻微的响动,几只老鼠从缝隙中窜过。王大爷拾起一把卷了刃的锄头,铁器上斑驳的锈迹记录着它与顽石较量的每一次交锋。"多好的锄头啊,"老人叹了口气,"要不是那些该死的石头……"
咕噜噜的水烟声在院子里响起时,东方的天空才刚泛起鱼肚白。王大爷坐在草墩上,看着烟丝在晨光中明明灭灭。二十多年了,每个清晨都是这样开始的——与沉默的工具对话,然后踏上那条他亲手踩出的小路。
"死老头子!又忘了毛巾!"老伴的喊声追了出来,一条发黄的毛巾精准地落进水桶里。王大爷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孤零零的牙齿:"瞧我这记性,狗吃了。"
儿子举着手机急匆匆跑来,屏幕的蓝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爸!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暴风雨!您就别去了!"老人却像没听见似的,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他的耳朵早就学会了自动过滤这些劝阻,就像过滤山风中的沙粒一样自然。
小路两旁的荆棘不时伸出带刺的枝条,像要挽留这个固执的老人。王大爷熟练地用锄头拨开它们,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调皮的孩子。这条路上每一处转弯他都记得,就像记得自己手掌上的老茧——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时,王大爷已经站在了最后一片荒坡上。放眼望去,曾经光秃秃的山脊如今披着绵延的绿装,那些他亲手栽下的树苗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向老人诉说成长的秘密。
"老伙计们,我又来了。"王大爷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他蹲下身,锄头凿进干硬的土里,碎石与金属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二十年前第一棵松树就是在这声音中扎根的,如今这声音将要迎来最后的谢幕。
正午的太阳像烧红的铁饼悬在头顶。王大爷的汗珠砸在泥土上,立刻被饥渴的大地吞没。他挑着水桶踉踉跄跄走向山脚的泉眼,那口曾经汩汩冒水的龙潭如今只剩下一汪浑浊的泥浆。
"再坚持坚持,"老人舀着泥水,对桶里晃动的倒影说,"就剩三棵了。"他的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当他抚摸新栽的树苗时,沟壑纵横的脸上又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笑容。
太阳西斜时,王大爷终于栽下了今天的最后一棵沙松。他直起酸痛的腰板,突然发现远方的绿浪开始不安地涌动。一阵凉风掠过汗湿的脊背,让他打了个寒颤。
"要变天了啊……"老人眯起眼睛,看见天际线处翻滚的乌云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蓝天。他想起儿子说的暴风雨,却来不及思考更多——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瞬间将他浇得透湿。
王大爷想抓紧收拾工具,却发现双腿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雨水冲刷着他的皱纹,冲走了泥土,也冲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在倒下的瞬间,他仿佛听见整座山的树木都在呼唤他的名字。
泥水漫过脸颊时,王大爷看见自己栽下的第一棵松树在风雨中挺直了腰杆。它的枝丫舒展开来,像要为他撑起一片晴空。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这些树会代替他继续守望这片土地。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新栽的树苗,也冲刷着老人安详的面容。远处的林海发出呜咽般的涛声,而山脚下,一个焦急的身影正冒雨向山上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