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丢了》
如是
我人生中第一次旅游,是父亲带我报团在桂林的三日游。农民进城,我们第一天就走丢了,那是我最不愿想也最难忘的事。
一九九六年八月假期,父亲出差防城港,带上我一同前往,在返程火车站,父亲去电话亭买了报纸,一个劲拨打电话,我守着几袋行李,看过往匆匆行人,他们的行李显然沉重许多,腰也弯得更深。
车厢里广播播报桂林站,父亲起身收拾行李,我这才惊觉这是他送给我的惊喜。天亮我就守在车窗边张望,那期盼突然反转,脑子里总是像相机一样闪,闪许多水墨山水画。但我绝不现于言容,极力表现得镇定,尾随父亲在出站口寻找旅行社的旗子,尾随地接坐轿车,不敢摸新奇的东西,生怕摸脏了,第一次乘电梯也绝不表露新鲜,其实电梯启动那一瞬,实感不适,不能表露,决不。
第一天,第二个景点,虞山公园门口,豪华大巴停稳,父亲着急小解先跑了去,我随大家下车,导游举起小旗招呼大伙等待取票,在游客中间忽现一个表演魔术的团队,他们把一块红布平铺地面,随着表演者的口令,红布中间顶起来一个未知的东西,又随表演者口令,顶起来的红布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忽然立直,又蔫下去。父亲站来我旁,鼓掌叫好,表演结束,龙套端来铁盘,观者四散。
四散后,我们跟了一面小蓝旗进公园闸道,检票员拦住我们,检票员问带队导游,导游说我们不是他们团的,说我们跟错团了。再找蓝旗,公园门口已再不见蓝旗,和验票员说我们的团已经进门了,验票员却甩了一句话:“你们这样想混进去的人太多了,我见得多了。”那时,父亲忽然问我记得大巴车车牌么,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酒店名称也忘了,旅行社名称也忘了,依稀记得的几个字,或者碎片信息,根本拼凑不出一条完整的线索,我们走丢了!
其实,大巴车从前门下客,到后门接客,我们不知道,也不知道问,也没人说。旅行团的资料在大巴车上,父亲带着我在前门盲目的爬上每一辆下客的大巴找我们的手提袋,午后还没有结果,他买来盒饭,我气愤,不理他,怪罪他,怪罪他偏偏要在公园门口上厕所,他怯怯地用诚恳认错的口吻说:”我被‘四人帮’踢裆部,现在憋不住尿,我不能当众出丑嘛。”我听不进去,也不想听,一直唠唠叨叨怪罪他,他就一次一次承认错误,又一次又一次的想办法,而办法一次又一次的失法。我们打出租车找记得的路段,每条路都一样,出租车司机好心出主意:“去火车站吧,看看有没有举着蓝旗的地接,问问他们。于是,出租车司机送我们到了桂林站,出口举蓝旗的所有人都问了个遍,没有结果。他去派出所报警,因为说不出有效信息,被拒后几乎放弃继续旅游了,要命的是酒店也找不到,火车票和出差办理交货的手续都在酒店,他开始自责,自责完又安慰我:不怕,再想想,一定能找到酒店,再想想。”这会儿我脑海里闪现了我在酒店拉开窗帘,看到酒店不远处的铁轨和铁轨对面远远的高高的一栋特殊的高楼,我和他说了我的方案:“去那栋圆形楼顶的高楼上俯瞰铁轨对面的环境,也许能找到酒店。”
他拖着疲惫身躯和我坐上了一辆认得圆形楼顶司机的出租车,结果圆形楼顶的楼不让外人进去。此路不通不如来个华丽转身,只不过我的方案是从华丽转向褴褛,我坚定地和他说了我的第二个方案:“方位已经知道,就找铁路,沿铁路向圆形楼顶的方向走,走到圆形楼顶附近,向反方向看,就能基本确定酒店的方位了。”父亲固执地不同意我的方案,一是担心在铁路上走,风险太高,在外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回家,回家怎么交代!二是万一走反了,要走到猴年马月啊!但他基本同意我的大致思路,我们以铁道为参考,顺着铁路,一条一条街的搜索,几条街走下来,他已疲惫不堪,汗如雨下,我让他原地等我,他又不敢让我在那样已经走丢了的环境下单独行动。我进一步烦躁不安,再一次开始了抱怨父亲,几乎是一股脑的抱怨,把一切责任全推给他,甚至说他不经过商量,私自中途改变行程,玩那么一趟不知归途的探险,我阴阳怪气,还尖酸刻薄。他低下了头,滴着汗,似乎有泪滴掺和。
一个推着雪糕车的大娘路过铁道路口,我上前帮忙推了一把,买了两只雪糕,递一只过去,他狠狠地说:“不吃。”我扬起雪糕做出要摔了的动作,又慢慢垂下高高扬起的雪糕,我也垂下头,坐在他对面的另一根铁轨上,火车鸣笛了,我向后退到铁道边,他起身退到铁道那边,火车经过,恍惚恍惚的对面,他看着恍惚的我,我看着恍惚的他,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笑,笑着笑着就露出了白牙,火车过去了,他朝我走过来,我朝他走过去,走到铁轨中间,父亲接过雪糕:“再走冤枉路,我打死你。”
又一列火车驶来,车厢里有个坏蛋泼我一头太空水,我就追着火车跑,边跑边骂,火车卷起的塑料袋飘到父亲头上,父亲也追着火车骂。
我在铁道边圆形楼顶一侧,找高处或者爬围墙上张望,远处一个酒店招牌瞬间调动了我的记忆,他也激动的要爬上我爬上的围墙,我不帮他,他就站在围墙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记住酒店的位置,我把那个酒店周遭的地形、建筑和树木像画图一样往我脑子里灌,跳下围墙,他又开始质疑我,要我顶他上围墙去确认。
回到酒店已是黄昏。快走到酒店大门口,他一拐就拐进一家小馆,他点了几个菜,超出食量几个,他懒懒地坐下,又破天荒地叫来两瓶啤酒,显然他不会喝啤酒,那痛苦的表情,我熟悉,喝白酒也那表情,他极少饮酒,啤酒第一次。他闷了几口啤酒,振了振嗓子,跟我说,也想让别桌的人听:“这马尿一样的东西也能喝,还有那么多人好。”说完又抬头闷一大口,放下他的酒瓶,拿起另一瓶:“老子让你喝,喝。”我吓着了,父亲文质彬彬,从不用“老子”这样的粗词,嗯,他是喊给旁人听的。他嗖地一下坐直,启开啤酒瓶盖,重重地峙在我面前:“喝,你长大了!”
吃完回酒店,刚进大堂,酒店立即叫来旅行社的人,他们一见到我们就谢天谢地,说他们,满城找我俩,地接拎着父亲买的龙井茶,父亲接过手提袋,笑笑说:“你们走太快,我们没看够,在后面慢慢欣赏,厕所都比我们老家的漂亮。”呀!父亲学着我阴阳怪气。
回到家,父亲跟母亲说我在桂林很机灵。照片冲洗出来,一张独秀峰上的照片背景是桂林城,父亲就拿那张照片要我指出酒店的位置。我一脸不屑的样子,在照片上先找火车站,再找圆顶高楼,再指出酒店位置,母亲就满眼欣慰地看着我,脸上展开满意的笑容。父亲从未向母亲提及喝酒,那是交接仪式,他偷偷地把深藏的地位交给我!简单,秘密,且郑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