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大学的秋天,总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不肯爽快消散的暑气。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混杂着桂花的甜腻和远处长江水汽的微腥。苏苏抱着厚重的《分子生物学》,脚步匆匆穿过林荫道,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肩上,又被她无意间拂落。
这沉闷的空气里,似乎总漂浮着什么。起初是细碎的耳语,像蚊蚋般难以捕捉,只在她经过时骤然低下去,留下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黏在她背上。后来,那目光变得赤裸,带着探究、嫌恶,甚至一丝隐秘的兴奋,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地刺着她的皮肤。那些窃窃私语也渐渐清晰起来,拼凑出她自己的名字,和另一个名字——凯文·班德勒。
凯文·班德勒。那个医学院的黑人留学生,高大得像一棵移动的非洲黑檀木,笑声爽朗,能轻易穿透阶梯教室的嘈杂。他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在医学院大楼侧面那块小小的草坪上弹吉他,不成调的旋律却意外地有种粗粝的生命力。苏苏记得有次经过,他笨拙地用中文打招呼,笑容灿烂得晃眼。仅此而已。
可流言不管这些。流言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肤色的反差,就足以发酵出最肮脏的想象。它们像霉菌,在潮湿的空气中迅速蔓延滋长。
终于,在一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这霉菌结成了最恶毒的果实。辅导员周老师,一个平日里还算温和的中年女人,把苏苏叫到了空无一人的系办公室。窗外的天阴沉着,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周老师的脸色比天色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敲得人心头发慌。
周老师清了清嗓子,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苏苏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堪的试探。苏苏,最近学校里有些不太好的传闻……是关于你和医学院那个凯文同学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不伤人的字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残忍的表述。有人说……看见你们走得很近?甚至……有超越普通同学的关系?她飞快地抬眼瞥了苏苏一下,又迅速垂下。
空气凝固了。那笃笃的敲击声像锤子砸在苏苏心上。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脸颊滚烫。超越普通同学的关系?那些黏腻目光下的窃窃私语,此刻被赤裸裸地端到了台面上,用这种虚伪的、貌似关心的口吻。耻辱和愤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喉咙。
苏苏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震惊和愤怒睁得极大,像燃着两簇幽黑的火苗。她几乎听见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变调,尖锐得划破了办公室凝滞的空气。周老师被她眼中迸发的激烈情绪惊得向后缩了一下。苏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火星。我和凯文·班德勒,没有任何您想象的那种关系!一次都没有!请您,也请那些传闲话的人,管好自己的嘴!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转身猛地拉开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都在颤抖。她冲了出去,把周老师惊愕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关在了门内。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愤怒的火焰还在血管里奔突,烧得她浑身发颤。她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水用力泼在滚烫的脸上,试图浇灭那屈辱的火焰。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圈却红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然而,这愤怒的火焰仅仅燃烧了一夜,就被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扑灭,只剩下彻骨的寒。
第二天清晨,消息像一颗无声的炸弹,瞬间炸遍了校园网络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是食堂、宿舍、教室的每一个缝隙。医学院那个高大的黑人留学生,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凯文·班德勒,被确诊了。HIV阳性。
死寂。
并非物理上的绝对安静,食堂依旧喧闹,教室依旧有翻书声,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弥漫开来。苏苏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所有投来的目光都变了,不再是昨日那种猎奇的探究或嫌恶,而是彻底的恐惧。那是一种看死物的眼神,冰冷,带着避之不及的惊惶。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沉重地挤压着她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她成了移动的瘟疫源,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警告牌。那些目光无声地尖叫着,在她周围划出一道真空地带。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皮肤上被目光灼烧出的、无形的溃烂痕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宿舍里空无一人,室友们不知是刻意避开,还是尚未回来。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模糊的市声。
三天。
整整七十二个小时,宿舍的门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苏苏像一尊石像,蜷缩在床铺最靠墙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食物和水就在咫尺之遥的桌上,纹丝未动。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和黑夜混沌一片。愤怒早已燃尽,屈辱也被更深的寒意冻结。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漩涡:HIV。凯文。那些目光。周老师的问询。还有……自己。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顽强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暗红色的光带,像一道未愈的伤口。光影边缘的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浮沉。苏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那条光带上。浑浊的瞳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微弱的光刺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凝聚起来。
她像一具生锈的机器,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一寸寸地挪下床。双脚触到冰冷的地板,带来一阵虚弱的眩晕。她扶着床架,稳住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堆满杂物、落满灰尘的书桌。桌角放着一本崭新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是上学期奖学金发的,一直没舍得用。
苏苏伸出手,指尖在光滑冰冷的封面上停留片刻,然后猛地掀开。扉页空白。她抓起桌上一支最普通的中性笔,拔掉笔帽。笔尖悬停在惨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然后,她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戳了下去。黑色的墨水瞬间洇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浓黑的点。接着,一个又一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劲,被用力地刻写在纸上:
“我要写一本书。”
字迹歪斜,深深刻入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宿舍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室友魏薇回来了,手里拎着饭盒,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丝毫不掩饰的烦躁。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桌边、手里紧紧攥着笔、脸色苍白如鬼的苏苏,以及摊开在桌上、写着那行触目惊心字迹的笔记本。
魏薇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充满讥诮的弧度。哟!她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死寂,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写书?她几步跨到苏苏面前,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苏苏毫无血色的脸,又扫过那行字,最后定格在苏苏紧握的笔上,那支笔仿佛是她最后的武器。苏苏,你脑子被那脏病烧糊涂了吧?一个‘艾滋女’,还妄想当作家?她嗤笑出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写什么?写你怎么……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苏苏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攥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没有抬头,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魏薇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笔记本上那行自己刚刚写下的字。魏薇刻薄的嘲讽,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崩溃并没有来临。那行黑色的字,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也吸走了那些试图将她撕碎的恶意。
魏薇见她毫无反应,像一截没有生气的木头,自觉无趣,重重地把饭盒掼在桌上,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了。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
苏苏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门外魏薇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灰尘和陈旧空气的味道,沉甸甸地灌入肺腑。然后,她重新低下头,笔尖悬停在“我要写一本书”的下方。这一次,她的手稳定了许多,落笔不再带着自毁般的狠劲,而是沉缓、坚定,一笔一划,用力写下第二个句子:
“关于真相。关于活着。”
字迹依旧不算好看,却透出一种磐石般的固执。窗缝里那道暗红色的光带,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宿舍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书桌上那盏小小的充电台灯,被苏苏摸索着按亮,投下一圈昏黄而倔强的光晕,将她执笔的身影拉长,孤独地映在墙壁上。
从那天起,苏苏的生活被压缩成了一条两点一线:宿舍——图书馆。她像一个溺水者,疯狂地扑向那些印着铅字的浮木。
医学院图书馆顶楼那个最偏僻、积灰最厚的角落,成了她固定的据点。巨大的橡木长桌,堆满了她从各个书库角落里搜刮来的资料:砖头般厚重的《逆转录病毒学》、《临床免疫学图谱》,纸张泛黄的《传染病学史》,还有最新一期的《柳叶刀》期刊。这些艰深晦涩的医学专著旁边,散落着《社会心理学导论》、《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甚至还有几本哲学书。桌上还摊着几张从校报和过期新闻周刊上剪下来的豆腐块文章,标题耸动:《高校防艾,刻不容缓!》、《警惕!新型社交传播》。
苏苏就埋首在这座由纸张垒砌的小山里。她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衬得那双眼睛更大,里面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她啃着从食堂带出来的冷馒头,干硬的面粉屑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右手握着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左手还按着一本翻开的《病毒结构图谱》。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片寂静角落里唯一的旋律。
偶尔有路过的学生,目光扫过这个角落,看到那堆令人望而生畏的医学大部头和那个形销骨立、专注得近乎怪异的女生,脸上都会掠过一丝惊讶或不解,随即匆匆走开,仿佛怕沾染上什么。
食堂打饭的高峰期,苏苏总是最后一个出现。窗口里胖胖的刘阿姨,看着她端着几乎只有白米饭和几根青菜的餐盘,再看看她苍白得透明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样子,忍不住叹气,隔着窗口递过去一个刚出笼的热乎肉包,压低了声音。姑娘,身子骨是自己的本钱啊!这么熬,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命比纸薄,经不起这样糟蹋!
苏苏抬起眼。图书馆里那种偏执专注的光芒似乎淡去了一些,露出底下深重的疲惫。她看着刘阿姨担忧的脸,又看看那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嘴角努力向上扯了一下,试图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虚弱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谢谢阿姨。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说完,又低下头,端着那盘寡淡的饭菜,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一边机械地往嘴里扒着冷饭,一边继续在纸页上勾画。
日子在笔尖下流淌,也在流言蜚语中发酵。苏苏成了校园里一个奇特而醒目的符号。“图书馆那个写书的艾滋女”——这是私下里最常用来指代她的称谓。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印堂发黑,活不过毕业;有人嗤笑她写书是异想天开,想当名人想疯了;更有甚者,带着下流的揣测,说她写的是自己的“风流史”。
这些恶意的揣测,有时会像风一样,有意无意地灌进她的耳朵。苏苏通常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些声音来自另一个次元。她只是埋着头,笔尖在纸上移动得更快、更用力。只有一次,在图书馆洗手间的隔间里,她清晰地听到外面两个女生正用夸张的语气议论着她“不知廉耻”、“想出名想疯了”。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苏苏一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隔间的门被拉开,苏苏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平静无波。她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仔细地冲洗着双手,没有看旁边瞬间僵住的两人,只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清晰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硬度:
“随你们说。书,我得写完。”
那语调,带着江城码头边长大的女子特有的硬朗和倔强,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投入水面,砸碎了那些轻浮的流言。那两个女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讪讪地快步离开了。
熬夜成了常态。台灯昏黄的光晕下,苏苏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有次在图书馆,她抄录一组复杂的免疫反应数据时,过度疲惫的身体终于发出了警报。眼前的字母开始模糊、重叠、跳舞。笔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歪斜的、无意义的墨迹,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点,沉重地磕在摊开的书页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惊醒。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趴在书堆里睡着了。那本厚重的《逆转录病毒学》书页上,留下了一小片口水的湿痕,旁边是她睡着时无意识画下的凌乱墨线。一阵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她慌忙坐直身体,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擦那湿痕。就在这时,她发现书页的空白处,压着一小张撕得不太整齐的便签纸。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
“加油!书一定要写出来!——一个读者”
没有署名。
苏苏怔怔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那简单的几个字像带着温度,猝不及防地烫了她一下。她猛地攥紧纸条,粗糙的纸边硌着掌心。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她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脆弱逼退。再抬起头时,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纸条小心地夹进笔记本的扉页,然后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水,伏案继续书写。只是这一次,她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点点,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也似乎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笔记本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像无数黑色的蚂蚁在白色的荒原上执着地爬行。她记录冰冷的医学数据:病毒载量、CD4细胞计数、鸡尾酒疗法的原理与副作用。她也记录滚烫的个人体验:每一次被目光刺痛的瞬间,每一次吞咽恐惧的艰难,每一次在深夜被绝望攫住又挣扎着浮出水面的窒息感。她解剖社会投来的眼神——那些恐惧、好奇、鄙夷、廉价的同情。她没有煽情,只是近乎冷酷地陈述:
“今天,又有人问我,怕不怕死。我说怕。但更怕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消失,或者,永远被钉在一个‘艾滋女’的耻辱柱上,面目模糊。”
七百多个日夜,在笔尖下、在馒头屑里、在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医学数据中无声滑过。江城大学高大的香樟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那本名为《艾滋真相》的书稿,终于在一个同样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夏天午后,完成了最后一个句点。
书稿寄出后,是更漫长的等待。苏苏依旧泡在图书馆,但不再疯狂抄录,更多时候是望着窗外发呆,或是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写满字的旧笔记本。她瘦得几乎脱形,宽大的旧T恤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像套在衣架上。曾经浓密的黑发变得枯黄毛糙,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清晰可见的头皮。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闪过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执拗光亮。
出版社的消息在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传来。电话里编辑公式化的声音通知她,书印好了,样书已经寄到学校收发室。没有祝贺,没有期待,只有公事公办的告知。
苏苏放下电话,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城大学的楼顶,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走向收发室。
那本《艾滋真相》的样书,安静地躺在收发室积满灰尘的窗台上。暗红色的封面,触手是粗糙的纹理。封面上方印着书名,下方是一行小字:“一个感染者的自白与追问”。没有作者照片,只有一片抽象的、燃烧般的火焰剪影。
苏苏拿起书,很轻,却又重得让她手臂微微发颤。她抱着这本凝聚了她所有血泪和抗争的书,没有回宿舍,而是转身走向校园深处那栋最高的、也是她最熟悉的医学院主楼。电梯直达顶层,再爬一段狭窄的、布满灰尘和废弃杂物的铁楼梯,推开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楼顶的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来,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腥味和城市上空沉闷的热浪,瞬间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襟。她走到女儿墙边,脚下是整个江城大学匍匐的轮廓,更远处是浑浊浩荡的长江,在阴郁的天色下泛着铁灰色的光。乌云翻滚,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苏苏低头,看着怀中崭新的书。暗红色的封面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撕开包裹着书的透明薄膜,翻开扉页。空白的纸张带着印刷品特有的气味。她看着那空白,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掏出打火机。
嗤啦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上书页的一角。纸张迅速卷曲、焦黑,明亮的橘红色火焰升腾而起,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的黑烟。
风很大,卷起燃烧的纸页和灰烬,打着旋儿飞向阴沉的天幕,又像黑色的雪片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去,有些落在楼顶的水泥地上,有些飘向远处灰蒙蒙的校园和更广阔的江面。
送给看不见的人。苏苏对着呼啸的风,低声说。声音很轻,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沙哑、带着异国口音、仿佛被砂纸磨砺过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艰难地穿透了风声。
书里……可有我半句位置?
苏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猛地转过身。
凯文·班德勒就站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紧挨着楼顶边缘低矮的护栏。那个曾经像非洲黑檀木般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却佝偻着,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脸上曾经灿烂的阳光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和绝望。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苏苏,盯着她手中那本还在燃烧的书,眼神里翻涌着痛苦、质问,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走投无路的疯狂。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无数个念头在苏苏脑中炸开。她看着他站在那危险的边缘,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雨,终于在此刻轰然砸落。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沉重地砸在楼顶的水泥地上,砸在苏苏和凯文的身上、脸上,发出噼啪的爆响。雨水迅速浇灭了苏苏手中书本残存的火焰,只留下焦黑的边缘和湿透的、冒着青烟的纸页。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
隔着倾盆的雨幕,隔着七百多个日夜的误解、伤害、沉默与各自承受的炼狱,苏苏看清了凯文眼中那片汹涌的、名为绝望的黑色海洋,也看清了他脚下那片摇摇欲坠的虚空。
苏苏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被雨水打湿、封面焦黑、内页蜷曲的书。这本书里,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她的血泪、她的恐惧、她的愤怒、她对生存的卑微渴望。它本应是她的堡垒,她的宣言,她对抗整个世界的武器。
然而此刻,在这冰冷的暴雨中,面对着站在深渊边缘的凯文,这一切的重量都变得轻飘飘的。
没有犹豫,没有权衡。苏苏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本湿透的、沉重的《艾滋真相》。刺啦——!刺耳的撕裂声穿透雨幕,在空旷的楼顶显得格外惊心。她像撕开一层虚伪的盔甲,又像撕开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粗暴地、决绝地将那本书从中间撕开!纸页破碎的声音令人牙酸。她没有停,双手抓住裂口的两边,再次狠狠发力!
哗啦!书本被彻底撕成了两半,湿透的纸张脆弱不堪,内页纷纷散落,像白色的、绝望的蝴蝶,被狂暴的雨点击打着,瞬间浸透、坠地,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浑浊的雨水冲刷。
苏苏看也没看那散落一地的、象征着她两年心血的残骸。她大步冲向凯文,脚步在积水的楼顶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目光死死锁住凯文那张在雨水中灰败绝望的脸。
在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苏苏猛地停住。她将手中那仅存的、封面连着部分残破内页的半本书,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几乎是砸进了凯文僵硬的怀里!那湿透的纸板撞在他嶙峋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凯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身体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护栏上。他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团湿漉漉、沉甸甸的纸。封面暗红色的火焰剪影和那行“一个感染者的自白与追问”的小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模糊一片。
苏苏的声音在暴雨中炸响,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枷锁、劈开所有迷雾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在凯文的心上:
“这里!每一页!都是你的位置!”
凯文·班德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团被雨水和暴力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纸,那是苏苏的命,是她对抗世界的堡垒,如今却被撕裂、被浸透、被塞进了他的怀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焦黑的封面边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像困兽濒死的呜咽。
下一秒,这呜咽骤然变成了崩溃的嚎啕。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屈辱、误解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这个曾经高大如塔的男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抱着那团湿透的纸页,沿着冰冷的护栏滑坐到满是积水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撕心裂肺的哭声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却比任何声音都更清晰地撕扯着苏苏的耳膜。
苏苏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孩子,哭得浑身抽搐。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怜悯,只有一片被暴雨洗刷过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和脖子上,旧T恤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瘦得触目惊心的轮廓。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雨幕后面,定定地看着那个崩溃的身影,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废墟,是疲惫,是尘埃落定后的空茫,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凯文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抱着那本残破的书,蜷缩在冰冷的雨水里,肩膀偶尔耸动一下。
苏苏慢慢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一尊生锈的机器。她蹲在凯文面前,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轻轻落在了那本被凯文死死抱在怀里的、湿透的残书上。她的指尖触碰到焦黑的封面边缘,冰冷而粗糙。
凯文猛地一颤,抬起头。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混成一片,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绝望的黑色海洋似乎退去了一些,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茫然和脆弱。他看着苏晓,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苏的手指没有移开,反而微微用力,按在那本残破的书上。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旷:
“凯文·班德勒,”她叫出他的名字,清晰而稳定,“这书,烧了一本,撕了一本,但字还在。我的字,你的字,所有被藏起来、被抹掉、被污名化的字……都还在。”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凯文凌乱卷曲的头发,望向护栏外灰蒙蒙的、被暴雨笼罩的城市和远方浩荡浑浊的长江。江面上,一艘驳船拉响了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一种亘古的、沉重的力量。
“活着,”苏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凯文那双布满血丝、却终于映出她身影的眼睛,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凿穿这倾盆的雨幕,“把字刻在命上,活下去,比什么都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