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题
言恭达
1948年生，江苏常熟人，受业于著名书画大家沙曼翁、宋文治先生。历任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名誉会长兼全国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
言恭达书法的当代价值和意义
言恭达先生是当代著名书法家，有着深厚的笔墨功底、全面的艺术修养和广泛的艺术影响力。十年前，我写过几篇关于言先生书法的文章，我认为基本将言先生书法的特点、风格以及艺术成就表达清楚了，那么今天我为什么又要写他的文章，如果就书法而书法我觉得也跳不出以往的核心内容。然而，随着这十年来书坛的发展，中国书法更加地融入到现代化的环境之中，特别是新媒体的出现，书坛更加的开放，手段更加丰富，思想更加活跃。近年来，中国文化界出现了一个非常好的思想倾向，就是对百年来我们的文化立场，现代思想发展的反思，这是重大的历史转向，将对未来文化的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然而，书法界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木讷”、滞后，其实，书法作为最具中国特色的审美现象，应该最为敏锐、最先反思，最需反思，也最具有反思的价值。所以，今天我再谈言先生的书法是想将其作为一个文化现象，放在现代思想的框架内进行较为深入的思考，这不仅可以真正地读懂言先生的书法，或许对看清中国艺术、中国书法的独特个性和未来的发展方向，有所裨益。
十年来，中国书法得到了迅猛的发展，各种活动异常的活跃，各种风格、流派，传统、现代等创作、思潮激烈碰撞，特别是随着互联网、手机的广泛运用，微博、微信、抖音、公众号等新媒体的使用，使书法的传播、学习、展示更加的方便，使书法创作和思想的传播更加便捷，网络全球化的特点，现代思想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得到迅猛传播，书坛来到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历史大变局时期”。然而，我们也必须清楚地看到，书坛存在的问题也不容小觑，坚持传统者，由于长期以来当代书家对传统文化的睽隔，对传统缺乏全面而深刻的了解；探索创新者，由于知识结构所限对现代艺术的起源、美学思想的系统认识严重缺乏，因而，导致了当今书坛传统不够全面而深入，创新者肤浅而盲目，鱼龙混杂，价值观、审美标准混乱。显然，言先生这辈书家是当今书坛的中流砥柱，出现了一批学有所成、取得了相当成就的书法家，言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始终走在传统书法的大道上，是真正懂得传统书法，也真正懂得传统书法创新规律的明白之人，这使得他在当今书坛戛然独立，喜爱者夥，而深知者稀。今天，我们就通过言先生书法这一个案，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和探究，阐释其对当今书坛的价值和意义，并从中探寻出中国书法乃至中国艺术的发展规律和创新特质。在展开这一话题之前，我想有必要先谈一谈我们的文化立场问题，这样或许更能说清我们为什么觉得言先生的书法，具有讨论的价值和意义，这不仅是一个文化艺术发展的方向问题，也是一个前提和导向。百年来，随着我国从挨打、挨饿，到今天世界经济总量排名第二，在审视我们所走过的文化之路，突然发现：百年来我们的思想被现代文化所包裹，传统文化似乎被忘记，大到世界观和社会观，中到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分类，小到我们从小学到大学所学的课程，几乎和我们传统的文化关系不大，这种文化的丧失已经“集体无意识”。中国艺术、中国书法完全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生长出来的，对这一传统有一个认识上的误区：我们普遍认为，几千年的传统是在不断吸收外来文化发展、融合，创新而来，但仔细探究可以发现鸦片战争之前，我们面对的外来文化只是“马背文化”，其并没有对我们固有的文化构成并立，更没有动摇和威胁，唯有印度的佛教成为我们儒释道之一，但佛教不说它到唐代成为了中国化的禅宗，即便其原教和中国以儒家为代表的文化精神，在总体和内在走向上有多少差异？都是一种农耕文化的产物，在此不再展开。其实，我们的文化和艺术是遵循着自我的内在规律演化、发展而来，是一套独立而完善的体系，虽然她有辉煌的一面也有落后之处，但是，我们的独立性是非常明显的事实。在这样的文化立场上来谈言先生的书法，我想才具有了一种思想性，一种平等性和客观性。言先生书法的当代价值，简而言之是一种“古典性”在当今的再现，进而言之，是保留了传统书法的核心精神和这种精神指导下的创新方式。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我们知道书法最大的核心之一是用笔，笔法决定了书法的专业程度和水平、境界的高下，以及风格的形成，当然，用笔也受到外在如毛笔、纸张、书体以及理念的影响。我们看到言先生的书法所具有的独特书风，与其独特的用笔方法是分不开的，在以中锋为主的用笔基础上中侧锋互用，并伴随着裹锋、涩行的使用，以适应长峰羊毫和生宣纸等外在工具、材料的特性。这种用笔方法在其正书如甲骨文、篆书和隶书中使用，难度不算很大或不甚明显，但运用于行草书特别是大草的创作，既能保持线条的质量，又要保持中锋的任意挥写。既要克服纯羊毫太软，又要保持中锋运用，更要借助生宣纸的晕化，他创造性的使用裹锋、涩行的方法，将这些困难一一化解。因此，独特的用笔方法，使他的正书不滞不板，他的草书宁静而纯正，既高古又有新意，从古远的篆籀而来，又连接起羊毫和生宣的特性，是古典书法用笔的当代创新。我们对书史中有成就的书家研究可以发现，其多种书体间都能保持风格的一致性，并有着明显的内在关系，或线性或字形抑或气息等，不管书体相差很大如楷书、篆书抑或行草书，但各体之间一定有内在的联系，互相贯通、风格统一，这就是所谓的有自家面貌，而不是“各体为政”、互不相干。言先生用一根大篆的线条，建立起各种书体的联系，特别是他的大草不仅与当代书家有着独特的风格，即便放在整个草书史上，也具有非常独特的个性，这就是古老的篆籀之线，贯穿于各种书体之间，连缀成自己的书法风格，从而舞动起这个时代书法的华美乐章。更为典型的是不管是在书写擘窠大字，还是惯常之细楷，不管是真草隶篆行诸体，还是署名之落款，都是同一支羊毫，同一根线惯于始终。这根篆籀之线，是中国书法的“祖线”将各种书体打通，既保持了古朴之气又呈各体之态，保证了整体书风的高古、遒美品质。前面我们说过，中国书法、中国艺术是在自我文化系统中产生、发展、演化而来，有着稳定、自给的内在规律。当二王帖派书法统治书坛1500年之后，到了明代末开始式微、衰败，于是碑学兴起。清代晚期随着碑学的矫枉过正，其局限性也日趣明显，有思想的书家开始走向变法，走向碑帖结合之路，并诞生了赵之谦、何绍基、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和林散之等，碑帖结合的书画大家。虽然，这一创新之路受到百年来的社会动荡所干扰、不彰，但这股内在的书法演化创新之路始终存在，发挥着延续书法发展的重要作用，并决定了书法未来的发展方向。言先生在其师沙曼翁先生的引领下，在苏州一带书法名家的影响下，在晚晴以来书法大家的启示下，走向了碑帖结合之路，在扎实的甲金篆籀书法的基础上，在中国传统艺术思想特别是道家思想，如大巧若拙、大成若缺、计白当黑、反者道之用等艺术理念的指引下，融入了南宋以来金石学的成果，对清代碑学有着深刻的理解和颖悟，将碑的涩、厚、重、宽、博，融入到帖的流畅、典雅、映带和圆劲之中，形成了既质朴凝练又典雅峻拔，书卷之气逸满纸楮的艺术风格。更加难得的是，他的碑帖结合已经摆脱了形的外在之貌，在如甲骨、金文、小篆中，不仅保留了碑学的残缺、高古和金石的自然风化之美，而且，还创造性的融入帖的书写性和审美的写意性，笔断意连、虚实相间、浓淡互用；其草书特别是大草将篆隶、碑版的独特元素融入到线条之中，利用用笔、墨色、轻重、断连等变化产生碑派之态、金石之气，以篆籀之基成就了自己的书法艺术，形成了独特的书法风格。以上三点，既是言先生书法的基本特质，也是其在当今书坛存在的价值。今天的书坛，已不是30年前的书坛，更不是百年前的书坛，不仅各种思想异彩纷呈、鱼龙混杂，而且我们对现代的认知更加深入，特别是随着经济建设的强大，使我们有必要也有物质基础去审视百年来我们走过的路，审视传统和现代的文化关系，审视我们曾经为民族存亡而对传统文化的偏见。所以，言先生书法“古典性”的存在，为我们阐释中国书法、中国艺术创新之路、未来走向，不仅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中国书法在至少三千年的发展历史中，更没有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是自我发展、演变而来，自唐代大草产生、成熟之后，千年来在书体上再没有产生新的书体样式，其不断地丰富和深刻主要来自于文化思想的孕育和时代的变迁。直到1840年之后，随着西方文化的强行侵入，硬笔和计算机的使用和普及，在工具和理念上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百年来特别是近40年来，书坛在现代思想的引导性，进行了各式各样的创新和改造，成为书法创作、创新的主流，几乎整个书坛都笼罩在“现代思想”的氛围之下而不知。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言先生恪守传统古典精神的精髓，其作品显得格外的特别甚至格格不入。在当今书坛充满着乖张、浅薄、冲击、视觉、构成等现代理念的形式下，言先生的作品，总给我们一种宁静、安详、典雅，而又不失宽博、宏大、厚重之力，这是传统中国书法、艺术精神，在这个时代的独特彰显。那么，为什么言先生的书法与当今书家的书法有别？为什么于当代主体书风有着不同的美学感受？为什么与当代书坛总体审美风格迥异？我认为主要是其书法有着独特的“向内性”气质。现代文化具有典型的向外性特征，而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向内性，言先生的书法表现出强烈的向内特性。他的书法整体气息安静而内敛典雅，他的结构始终以甲金篆籀为旨归，不仅向内甚至向回走，他的章法很少追求现代的样式，仅仅以传统的几种样式呈现而并不觉单调，特别是他的线条，沉着、厚重而具有帖的流畅和碑的迟涩。正书，灵活而多姿，行草浏美而内收，正所谓不激不厉而风归自远，他秉承大笔写小字的思想，始终有一种力量积蓄于笔端，隐而待发，“内胜而外王”。这种向内的艺术审美感受、创新理路与“现代性”正好相反，是中国农耕文化的“技术体系”与西方工商商业文化的“科学体系”的本质差异，这种不同的思想方法所带来的艺术各有千秋、独成体系，这不仅不是一种“遗憾”，正是人类丰富精神活动的需求。我们应该深刻地认识到艺术的发展不是要缩小这种差异，而是要保持这种差异，甚至拉大这种差异才是未来艺术发展的长远理想。我们说，言先生的书法体现出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向内性的精神气质，在当下书坛追求“现代性”的思潮下，显得格外的独特而宝贵，这正是言先生书法在当代书法、艺术乃至文化界，作为典型文化比较、研究的重要意义所在。现代文化，主要启蒙于“文艺复兴”之后是对古希腊理性精神的回归，是科学精神的彰显和发扬，科学精神贯穿于西方文化的各个方面，是现代文化的主要特质，可以这么说抓住了科学思想就抓住了西方现代思想的龙头。与中国传统文化“非科学思想”相比，这种科学精神最显著的特质之一就是“向外性”，这一特性是对知识不断的丰富、不断地接近理念，因而必须不断创新的过程，因此，创造了伟大的现代科学文明。与中国文化向内性特点形成明显的对比，这种互补、互应、互证的文化现象是非常难得、可贵的，这是“上帝”用心的安排，我们不应该改变，应该加以保护、延续和发扬。百年来，中国文化由于缺乏现代科学思想而导致落后，被西方列强欺凌、侵略，民族存亡受到挑战，在奋发图强思想的驱动下，科学进步成为我们奋斗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目标，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产生了偏颇的看法：由于科学思想的落后我们的整个文化包括艺术也是落后的。殊不知文化与文明，艺术与科学有着不同的概念、运用和分工，如果从狭义的文化和文明来看，各民族之间的发展应该是文化求异，文明求同，从艺术和科学的不同学科来看艺术应该求异而科学应该求同，前者是内在的精神活动追求丰富而深刻，更强调精神性。后者主要是外在的物质世界以改造自然为要，是生活的秩序和生活的方式，更强调物质性。言先生书法的创新理路是遵循了数千年来书法发展的内在规律，沿着晚晴以来碑帖结合之路而来，是对传统经典书法的古典风格的延续，是一种向内追求的创新之路，走在了当今书坛“现代性”创新理念之外。60余年的书法淬炼，使其从外而内都表现出传统古典书法的精神，这是书法发展的内在精神诉求，也是世界艺术、文化发展多样性的需要，是艺术求异、科学求同的具体体现。英国思想家怀德海说：“人类需要他的邻居足够的相似，以便沟通；人类也需要她的邻居足够的不同，以便相互羡慕”。足够的相似和足够的不同，构成一对矛盾，深刻而充满智慧，是要求民族的文化之间只有保持着相对彼此的独立，世界未来的文化才真正具有价值和意义。我们在言先生的书法里看到了中国古典艺术之美，看到了在现代思想创新下划过的一抹古典精神之光，看到了一种完全来自于中国传统创新精神之下书法大美的现代延续，这正是言先生书法对当代的价值和意义，也是中国书法、中国艺术创新的独特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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