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父亲的愿望已有好些时日了。
父亲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五日下午在医院猝然去世的。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和肠梗阻两种疾病的父亲,在去世前的两三年间,生生被那个肠梗阻给整苦了。七十一岁那年,即一九九零年,曾在老家所在县城的中医院住过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排除直肠癌的猜测。随着年岁增大,肠子蠕动能力越来越差,肠道阻塞大便不通的频率越来越高。医生找遍了,药方找遍了,医生说,年岁这么大了,又犯有心脏病,是不好动手术的,况且动手术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好在离市人民医院近,一发生梗阻就往医院送,输液、输氧、作B超、洗肠,守那么几天接回来,停那个十天半月又送进去。有一回我出差在外,妻子将老父亲送往医院,老父亲大便板结屙不出来,妻子遂数番动手帮着撬挖。实在无计可施了,晴儿从药书里翻出专治肠梗阻的单方,试着从药店抓几副回家熬与老人喝,初喝几回,似觉有点作用,兴冲冲再抓几副回来,又不济事了。我与妻嘀咕:这只怕是老父亲的送老疾了。
最后这回,也是因肠梗阻发作送进医院的。先天晚上在家里,老父亲躺在床上低低哼着,停那么一阵就去一回卫生间。说来也怪,平时我的瞌睡最重,头一挨枕头就会鼾声大作。这天晚上,我却被隔墙的呻吟搅得心神不宁,只要老父亲弄出一点声响,听动静又要去卫生间了,我就马上爬起来,扶出扶进。等天微微发亮,就往医院送。等安顿好了,妻子主动留下来侍候,嘱我回家补补睡眠。中午妻回家来,说一输液就把痛止住了,老父亲的精神不错,与她聊了许多家常。听妻这么一说,我自然放心了许多,嘱她扒两碗饭抓紧时间打一阵盹,晚上还要熬夜的。孰料不到一个钟头,替班守候的雨儿打电话回来,说爷爷病情加重了,我立即往医院跑,果然见输氧管插进父亲的鼻孔,在旁垂泪的母亲一见到我,就禁不住失声哭泣。我怕母亲一哭,给父亲造成心理压力,于抢救不利,急忙用眼色制止后,就安抚了几句,随即来到隔壁的医生办公室。医生告诉我,老父亲病危,抢救小组正在商量抢救方案。不到两分钟,护士匆匆跑进来向医生低语,母亲跑过来哭着喊我。等我跑到病床边,只见父亲嘴唇翕动了几下,就匆匆而去了。
我无法相信这眼前的一切。我根本无法接受眼巴巴望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事实。以至于木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好久好久以后才回过神来,捶打着床铺。这一夜,跟医院说好,就搁在病床上,不送往太平间了。整夜整夜,我和家人守候在父亲身边,总疑心被单下父亲胸部隆起的地方在一起一伏,父亲并没有死,一脸安详地睡着了。这以前见过关于假死的报道,便盼着奇迹在父亲身上发生,我们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按照父亲生前的愿望,翌日,我们一家人启程,把老人的遗体运回千里外的老家。一切按乡下现行的丧俗操办。出殡那天凌晨,按规矩,家族里的人把灵柩移至老槽门外的大路中。踏着夜色,我独自来到棺木一侧,寻个石头坐了下来,好静静地再陪一会父亲,不曾想,晴儿已先我坐到一旁来了。听着槽门内频频传出的丧歌和锣钹,望着停放灵柩的板凳下飘忽的油灯,我和晴儿未吭一声,就这么默默坐着。在父亲入土之前,我做为儿子,晴儿做为孙子,祖孙三代觅这么一个最后独处的时辰,心中的悲伤竟渐渐退隐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肃穆,一种血脉相连的涌动。
这天,闻讯前来为父亲送殡的乡亲,队伍牵起里把路长,光锣鼓班子就有三起。乡水泥厂办了个电视台,厂长征日专门派来一部摄像机摄像。此前一年,多亏摄影家郑世华先生给老父亲拍了一幅极为传神的照片,并放大成十八吋加框相赠。现在,当我们把它作为遗像由晴儿抱在胸前踽踽前行,乡亲们见了莫不啧啧赞叹拍得几好。
中途,在武汉念书的雪儿赶回来了。一跳下班车,就赴向灵柩,哭得撕天裂地。国庆期间,雪儿刚刚由晴儿护送去武汉上学,动身时,她爷爷送了好远,千叮嘱万叮嘱,谁料想事隔几天,爷爷就撒手西归了。考虑到雪儿刚进学校,我们没有通知她,是晴儿把妹妹送到武汉返回张家界,接到妹妹从武汉打到家里的电话时,忍不住据实相告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雪儿没少惹老人操心和生气,记得有一年农历正月初一,爷孙俩因为看电视发生争执,怒不可遏的父亲伸手打了雪儿一个耳刮子;见雪儿洗衣服时自来水在卫生间哗哗流个不停,老父亲心疼水表上不断转动的数字,就守在卫生间门口。雪儿对爷爷虽有微词,却也明白爷爷的脾性和爱心。如今,爷爷说去就这么去了,如何忍得住一番恸哭?
极尽哀荣的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了。随我们居住在张家界的几年里,他一直害怕张家界离老家这么远,一旦百年过世埋在张家界,或者送往常德火化,如何是好?所以不时动心思要回老家居住。但是,我无兄弟姐妹,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老人年老多病,住在老家谁来照料?于是,他就在左右为难的心境下,人在张家界滞留,心系骡子塘老家。我后来读到他遗下的诗文,更加深了对他思乡情切的认知和了解。譬如在《待君书不至》中写道:“眼穿日落际,肠断月明时。冬雪生离恨,春花惹梦思。”在《思归》中写道:“独步往来莫凭栏,心思归家特别蛮。乐处岂知愁处苦,来时容易归时难。”以及:“六层楼上四周望,不知故乡在何方。”“燕来应觉故人少,鸿去独无消息传。”“无端一夜庭前雨,滴碎千里老人心。”等等。据实说,当读到“无端一夜庭前雨,滴碎千里老人心”这个句子时,我被震撼了。以我对父亲吟诗弄文之水平的了解,若不是触景生情,我想他是断难写出这等差可传诸后世的句子来的。
办完丧事后返程的那天早上,我和妻,以及孩子们来到父亲新坟前叩别。想着父亲叶落归根,从此将长眠故园,隆起的黄土上将渐渐长出萋萋芳草,仿佛才真正意识到父亲确已永远离开我们了。听从妻和孩子们提议,我们把父亲的遗像带回张家界,迄今一直挂在餐厅西南方向的墙上,一脸笑意地望着一家老小。
用母亲和晴儿的说法,当初是他们俩设计把父亲从老家“诓”来张家界的。
我初调来张家界时,为家庭离异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翌年,老大晴儿高考失利,准备复读;临时寄放在老家的老幺雨儿也要上中学了,为了不耽搁孩子们的学业,决计让晴儿回老家把爷爷奶奶接来张家界,住在一起既对两老有个照应,免得我心挂两头;又可让母亲操持家务,让孩子们回家来吃上热饭热菜。
退休回到家里十余年的父亲,除了听母亲吩咐,做些轻度农活和牧鹅放鸭一类的事情,便是不时被请去给乡亲邻里办红白喜事写对联,或是热心修族谱之类的公益事情,或是一班退休人员不时聚聚会,走动走动,日子经这么一打发,倒也过得有几份惬意。所以,当初我让晴儿回老家接爷爷奶奶,还有妹妹,父亲绝对没有长住的思想准备。加之来这里以后,既没得其他熟人可供走动,语言不通更使得陌生感倍增。白天,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要是两老能喁喁细语,相依相携,倒也能排解诸多不适与落寞,偏偏母亲在大多情形下不给父亲一个好脸色,父亲于是就愈加感到孤独了。
比父亲小十岁的母亲,一辈子生性好强,不甘人后。虽未进过学堂门,为人却比父亲乖巧些。父亲身为公家人的那份薪水,增加了母亲在本村妇女群中的优越感。在厚道本份得近乎木讷的父亲面前,母亲则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吆东呼西,父亲基本上是听母亲支使。问题是退休后两人朝夕相处,不比以前两地分居了,父亲遂也有动气的时候,发起脾气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粗话野话都骂,有两次还朝母亲动过手。加之舅母吞食农药去世后,舅父上有老下有小,母亲自然于心不忍,免不了要给予帮撑,怕父亲说她顾娘家,索性就不跟父亲通气。父亲发现一些迹象后,心里不舒服,两人曾为这些事情多次扯皮绊。于是,母亲虽然一样地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病了照样给他煨药侍候,但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按父亲的说法,尤其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在家时,母亲在父亲面前的脸色就特别难看。父亲实在受不了时就发火,评起理来却常常是母亲这方占理。我因晓得内情,基本上是背着父亲的面点母亲的穴:父亲虽然输理,根子却在你身上,只要你对他有个好脸色,他最好侍候的。记得有一回,不到下班时间我提前回家,门一开,眼前的情形把我楞住了: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母亲抓着父亲的衣领,撕扭着对峙与僵持在他们居住的房间。听见门响,是我回来了,两人才悻悻撒手。呼吸急促的父亲一屁股坐到小木椅上,慌忙往身上掏“速效救生丸”,待我帮他喂进嘴里,稍稍安定后,才发觉自己泪水已盈满眼窝,遂恨恨的叹一声:你们这是何苦噢!
父亲本来就住不惯这里,加上母亲待他态度不好,加上如前所述怕百年之后身葬异乡,因此回老家的心思一直很强烈。只要情绪一有波动,就将一个过时了的人造革挎包一背,闹着要回去。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应该把他挽留下来,而每一次挽留不能老重复上一次的道理与方式,为此我在变换角度、语气等方面总要先动一番脑筋。总之,该哄的哄,该陈述厉害的陈述厉害,对付单纯极了的父亲,只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很容易就把事情给摆平了。
为了让父亲在这里尽可能过得愉快些,充实些,我还是陆陆续续想过一些办法的。比如,动员他加入到老年协会那些打门球的行列中去;找曾在我工作的单位应聘过一段时间的退休教师许老,他就住在我们宿舍背后,请他邀父亲参加一些活动,等等。父亲对前者毫无兴趣,许老师那里,父亲倒是登过几次门,不过大量的时间还是需要他自己想办法打发。我就跟父亲商定了一个作息时间表,什么时候去街上和城郊走走看看,一来锻炼了身体,二来散了心;什么时候读书和写作,充实自己。父亲依此而行,觉得日子好过多了。只是有时候吟诗弄文入了迷,等我下班回家,见他还伏在桌子上抄抄写写,我就要提醒和批评他不注意劳逸结合。这样的情形出现几次以后,父亲若一旦忘了按时外出散步,只需我的钥匙一响,他就如偷看小人书被老师逮着的中学生一样,匆忙离开座位,一脸知错的模样,嘴里讷讷笑着说,写哒写哒又忘记了。
这么日积月累写啊,写啊,有时也拿出来让我看看。每当他心怀忐忑地等待我的评价时,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一名作家和编辑。我为父亲的这份厚道和谦恭而不安,就和妻一道寻章拣句地发现其中的闪光处。用专业的眼光客观评价,父亲的诗文整体质量平平。尤其是一些风景游览诗的开头句子,多处出现“游览名山真有味”,“张家界上好山峰”,“张家界上真雄伟”之类的大白话,难免有打油诗之嫌。然而,巧就巧在偶尔抖出来一二妙句,给人披沙拣金之感。前面言及的思乡诗,以及一些描述教书生涯和乡间生活的句子,质朴清新,诗意盎然。如《述教》中写道:“天天凌晨起,夜夜到三更。看书对明月,阅卷伴青灯。”如《雪夜读书有感》中写道:“开门迎风飞白絮,临桌挥毫画红娘。天寒工作两手冷,地冻睡觉一夜长。”以及“炎夏临风写大字,穷冬对雪诵华章”(《夜读》),“挥笔欲写韶华颂,无限芳菲笔底收”(《新年颂》),“独卷疏帷成默坐,暗虫相应作愁声”(《中秋》)等等句子,一下子把我带回到父亲当年执教的那些山村小学,那些杨柳依依,夏风习习,秋虫唧唧,冬雪飘飘的氛围中去了。父亲生性和善,待人谦恭,极是敬业。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山村小学,年复一年做着备课、阅卷、授课、家访、办夜校,搞中心,写上头布置下来的各种标语口号,给村民代写书信、对联之类的事情。若没得客人来,则极少买酒买烟;星期天从家里带一杯子霉豆腐回学校,那个星期就难得另煮几回菜了。冬天一到,遂熬一钵子米汤糊,手指在寒风中瑟瑟着,往教室的木格格窗子刷土纸避寒。周而复始的日子,就在一把把摇铃中摇去又摇来。
至于描写乡间生活的句子,如:“看农锄禾知昼永,赴井饮水觉茶香”,“晓日劳作出汗少,清风送凉落花多”,“山中牧童骑水牯,坡下农妇折路葵”,“行见狐狸眠破穴,站听鸟雀啼斜阳”,“一座矮屋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等等,无疑都是很不错的句子。听着我们的夸奖,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得甚至有些腼腆。为了激励老人的积极性,我特意选了一组刊发在由我主持的报纸副刊版上。其中一道写《催耕》的,杂古风与民谣于一体,读来别具韵味:“鸡叫三遭天将明,叫声孩儿快起身。坳上两块土须挖,垅中四丘田要耕。早做庄稼多打粮,迟播禾苗少收成。良人犹恐催耕早,自到窗前看晓星。”一个勤扒苦作的农妇形象跃然纸上。无心插柳的父亲能把诗写到这个份上,应当说是相当可喜可贺了。
在我编的报上发过几回后,父亲信心大增,他寻到一个老年刊物的通讯地址,遂动心思准备投稿。稿子是否寄出,记不清了。我手头却保存着父亲写给编辑部的那封信,读来既亲切又有趣,不妨照录如下:
编辑同志:
我是一个老年多病的退休老教师,也是一个独生子的老人家(即指父亲——长江注),住在家里,只有一个老伴,另无亲人照顾。所以江儿(父亲对我的习惯性称呼——长江注)很不放心,下蛮把我俩接到张家界报社来住,以便好好服侍。
但是,我来这里,人地生疏,很不好玩,加之张家界市的土语,又不好懂,我和他们交谈最不方便。因此,我身体好的时候,就到城区的山上去玩玩,或者到河边去看看。然而大部分时间只好看书与看报,少部分时间用来写诗和写文,以便消遣、度过时光。
可是长江见我有肠梗阻和心脏病,要我多运动,少看书和报,特别不准我写东西,怕影响我的身体。因此,我嬲得无聊,只好偷偷地写了一些诗和文。今天,我把写的诗稿寄来一些,并附带寄来人民币三元,请你收阅,如有可取之处,就请你给予批改,钱就请你收住买一个梨吃。如果诗无一点是处,便请你将原稿给予寄回,钱就用作邮费(没有底稿,要寄回)。因我读书少,水平低,不能不做两手打算。
此祝
早安
退休老人罗伯南 1995.
我和妻读罢,摇摇头,相视一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可爱的老父亲啊!
父亲生于一个木匠世家。他的父亲、祖父,即我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当地颇具声名的木匠,父亲他们兄弟三人,两个兄长,即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也都是木匠。据父亲说,一场官司让祖父伤透了心,发誓要送一个儿子上学,识文断字,免受人家欺侮。掂量去掂量来,只有父亲这个幺儿苗子好些。于是举全家之力,果然读到县立中学了。可惜那年天旱,一家人连生计都成问题了,念到初二的父亲只好辍学回家。尔后考上兵工署第二十一兵工厂开办的半工半读的艺训班,继而考取了外事局昆明办事处的办事员;后经邵阳老乡推荐至后勤部基地仓库任二等军需佐科员,专门搞簿记;基地仓库迁移后,留在昆明的父亲又托同学介绍,去第八军需局被服厂任一等军需佐科员,厂长姓何,亦是邵阳老乡,在这里一直干到日本人投降,才辞去工作,回到离别四年的老家。闲居一年的日子里,与我的母亲成亲。翌年四月,赴靖州田粮处干了七个月的文墨差使;一九四八年春,经人推荐先后在知能小学和勤进小学执教,直至解放军到来,共和国成立,一直在教师岗位上工作到退休。
共和国成立前父亲的这段历史,正式版本源于夹在遗稿中的《我的自传》一文。但是,这些在历次运动中被反复向单位组织交代与陈述的内容,我已断续接触过不知多少次了。在昆明的那段日子,几十年间做为父亲历史上的一个污点,给父亲的大半生蒙上了阴影。十年动乱期间,有人举报父亲当年当过国民党宪兵,说在我们家发现了军官帽、宽皮带和手枪盒。其实这些东西是我在大队文艺宣传队演戏用的道具,举报者是本村族中人,当时与我家有隙,巴不得趁这个机会把父亲搞倒,让他教不成书,回村来当农民。一直认为自己虽不是历史清白却是历史清楚的父亲,有口莫辩,只好任凭所在单位的掌权一方内查外调,只因毫无结果,父亲从未与人交恶,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到了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阶段,确实将父亲扫地出门,遣送回老家当了一小阵农民。好在时间不长,搞落实政策,又回到国家教师岗位上去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国家的政治生活领域出现了很大变化,退了休的父亲从此才真正卸下让他背了几十年的历史包袱,在人前和孙儿孙女面前开始炫耀当年在昆明的美好岁月。雪儿曾嗔怪他当初为何要跑回来,不然一九四九年去了TW,如今我们一家可就沾你老人家的光罗。父亲也就说,抗战胜利后要是不跑回家,去TW的时候肯定早就是工程师了。晴儿就调侃道,要是爷爷在昆明不回来,奶奶很可能不是现在的奶奶,我们还不知道是谁的孙儿孙女呢。哄笑声中,父亲遂得到很大的满足。
凭心而论,昆明那几年的确是父亲人生中的华彩乐章。这从他的诗文中可以窥见一斑:“一别昆明五五年,看到电视就思念。风景秀丽黑龙潭,洗澡舒服好温泉。人山人海正义路,好看好玩翠湖园。三朋四友多高兴,至今依依望南天。”(《看电视有感》)。诗虽是口水白话,但因看到荧屏上的昆明风光而触景生情,却是可想而知。莫说父亲,就说我这个做儿子的第一次去昆明,第一感觉是这是我们邵阳人蔡锷将军当年诗袁首义的地方,接着就想到家父当年在这里有过一段美好的青春岁月,于是,昆明于我就生出来诸般亲切……
限于条件,父亲执教三十年,其间除了随他们单位去韶山参观学习过一回,就没有出过县界了。所以我把他和母亲接来张家界定居后,先后把全家人带到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的黄石寨、金鞭溪等处以及索溪峪的黄龙洞游览。父亲为此写了好多好多赞不绝口的诗和散文。一九九四年我去西安参加一个诗歌颁奖活动,妻极力怂恿父亲与我们同行。一路上父亲情绪极佳,精神极佳。往日喝不惯啤酒的,说有股潲水味,可喝我们给买的扎啤,他连说好喝,平素问吃什么食物总是推推搡搡,二天竟主动提起再喝一杯扎啤了。游完华清池,要乘缆车坐索道上骊山,我见他有心脏病,就不想让他上去。他嗫嚅着,说没得问题,见状,妻也帮着说好话,我沉吟半响,就让他先服用“速效救心丸”。父亲一见我松了口,马上掏出随身带的小药盒,欣喜之情如同孩童。一上一下,果然没事,反倒是我有点恐高症状。回来后自然又是泡制出关于洛阳、西安的大批纪游诗。其中即有记述这段经过的一首:“听说电缆游骊山,不胜雀跃笑开颜。万水千山无拦阻,一时半刻到顶峦。儿因我老身有病,口未讲出心思拦。好奇不愁道路险,心动何患上天难。”(《游骊山好快乐》)。
我们曾计划陪父亲上北京看看的,北京未及看,翌年就去世了,好在好歹去了一回西安——西京,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作儿子的一份歉疚。
我的少年时代,大多数时光是与父亲一起度过的。从我记事起,就随父亲在他执教的曾家坳乡大洲小学发蒙读书。我是重阳节随母亲到父亲学校来,觉得好玩,就在那一学期中途开始非正式学业的。当时教育部门规定,儿童要八岁才能开学,我当时才五岁,父亲为此还挨了批评。学校临河,傍着一个院落集中的村子,河对岸是县境内颇具知名度的芙蓉山。抗战后期中日双方举行雪峰决战,国民党第一百军在此布下第一道防线,双方打得很苦。父亲去河对岸的江贺村家访时经常带上我,不时听到村民翻地、砍柴拾到当年的弹壳、头盔片之类的话题。我在大洲小学念到二年级一学期,这段时光给我留下诸多美好的记忆。比如,父亲买回来一种叫白酥的糖,颜色、模样酷似白粉笔,把玩得正酣的我喊进屋,逗我吃“粉笔”,我不敢,父亲就吃给我看,我将信将疑,一试,不是粉笔,甜死人了,就狼吞虎咽起来,乐得父亲和母亲哈哈大笑。又一次,父亲从曾家坳完小抱回一部留声机,把针头往唱片上一落,里头就唱出极好听的歌来了,我好生诧异,头一回见识了这么一个会唱歌的小箱子。父亲一直夸奖我好问,我曾多次缠着父亲,问共产党是个什么模样?因为大家都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有个像挂在壁子上,却不见挂有“共产党”的像。父亲就解释,共产党不是一个人,我就问,不是一个人怎样喊万岁呢?总之纠缠不清,父亲就说等我长大一些就会明白的。我好问,但上课爱玩小动作。有次上音乐课,父亲教大家唱《歌唱祖国》,见我思想开小差,就点名让我站起来,要我唱其中的两句:“跨过高山,跨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我不会唱,即使会也不肯唱,因为其中“长江”是我的名字,小时候是非常忌讳自己念读自己的名字的。父亲就让大家一齐唱,唱到“黄河长江”时,全班同学一齐望着我哄笑,我当时窘得脸臊红臊红,觉得非常丢脸。那地方山好水好,人情味特别浓。村民家中办喜事,或者哪怕是杀年猪,都要把父亲加上我一并接去。一回,我的好伙伴三元家里杀猪,父亲领着我去了,我吃了好多好多猪血,后来一见屙出的大便黑黑的,骇得我连声唤父亲来看,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学校背后是一片竹林,那年冬天下雪结冰,夜间只听得屋后咔嚓响,是冰雪压断竹枝的声音。春天一到,到处长笋,有一根笋长到临近屋角的空地上来了,才几天光景就窜得比大人还要高。又轮着挨着学校的一户人家请我们父子俩过去吃饭了,娇惯了的我突然提出要吃笋子,而且咬定要吃那根大笋子,任凭父亲和那户主人解释也不听,蛮横地跑去,要把那根碗口粗的竹笋扳断,结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扳不断,就哭着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父亲气不过,往我屁股上狠狠拍打了几下。
在我的记忆里,长这么大父亲只打过我两回,耍横掰竹笋算一次,考上初中那年暑假用竹梢教训了我一次。说起那回考初中,好险!我的学业成绩本来一直出类拔萃,不仅仅作文写得出了名——一次,老师出个《一个好社员》的作文题,我把从父亲订的几份杂志《学习导报》、《共产党员》、《破与立》中见到过的一些先进典型事例移到这个好社员身上,用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语言写啊写,一口气竟写了一个大作文本另加一个小作文本。这下子把整个学校的老师震动了,继而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荷香桥区的教师都知道罗伯南老师有一个读书蛮狠的儿子,一篇作文写了两个本子,啧啧!到了六年级,《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之类的书都读过了,从班主任老师手里借回一部长篇小说《踏平东海万顷浪》,第二天上学时就把该书归还给他,他怀疑我是否真的读过了,就拿书中内容考我,见我滔滔不绝,才信了。这年,我悄悄试着给《资江报》投稿,我记得标题好像是《比翼齐飞》,写夫妇俩劳动竞赛的事情,文章没能登出来,编辑部给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其实,我的语文算术成绩都好,升学考试那天却偏偏拐了场。考数学时,我不知道一张八开的试卷后而还粘着一张十六开的试卷,而且是占整整四十分的应用题!一直到外面吹哨子通报只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我志得意满地把试卷翻过来准备离开考场,才知道出了问题。再怎么火急火燎赶,也无法把四个应用题全部做完了。垂头丧气走出考场,一见到守候在外面的父亲,泪水已把眼睛漾满。父亲捎来了我平时最喜欢吃的燕麦粑粑——我们那地方把燕麦唤作“野麦”,我却半点也咽不下,心想这下子肯定考不上中学了,以后怎么见人啊?到领取录取通知书为止,我是一直不敢出门。得知被隆回五中录取以后,才开始张狂起来。挨父亲的竹梢,具体情形记不起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与我的释放这种张狂有关。
总体而言,父亲于我是慈爱有加。小学六年,除却二年级第一学期和五年级第二学期在家里上学同母亲往在一起外,其余时间都是跟着父亲在外面念书。那时候教师除了教书、扫盲之外,还要接受地方党政部门布置下来的诸多政治任务,或曰中心工作。一下村,常常深更半夜未归屋,这样,我就成了父亲屁股后面的“小尾巴”,遇上雨天雪天或是深更半夜,就常常由父亲背出背进。有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人民公社化那年,父亲领命用锄头去野外写标语,“兴无灭资”四个字每个字占一面斜坡的一片熟地,“兴”字头上的那三“点”,无论我躺至哪一“点”上,都占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
上中学后,星期六一般要回家改善伙食。这时,父亲已从邻乡的回龙小学调回到本乡的新进小学了。新进小学离我们家才几公里地,我曾不止一次绕道先回到父亲的小学校,然后与父亲一同回家。有一次,父亲下村家访去了。其时刚刚学过几篇文言文的我,当即往教室黑板上写道:“爸爸:吾来也,未能晤汝,甚感怅然。乃先返家焉。江伢于即日下午四时”。当下自然是一脸的自鸣得意。
“江伢”是父亲给取的小名,唤我也好,给我写信或留个纸条也好,一直到他病逝前夜由我扶去卫生间,都沿用这一习惯性昵称。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在某种特定情形下父亲才直呼其名。高中毕业回乡第二年,我稀里湖涂被基层干部关进生产队的仓库,四处谣传我是反革命,只等着落实材料拉出去枪毙了。一天,母亲送饭来时,示意饭钵子里头有内容。果然发现藏有父亲的字条,这回是直呼“长江”了,内容却无非是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之类。我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重复一些听得我耳朵早已起茧了的套话!当然,事情过去以后我推已及人,在那种情形下,即便不说这些,又能说些什么来呢?
套用正统的说法,因为极“左”路线的干扰,我这个“落难秀才”在生活最底层苦苦挣扎了整整十年。一九七七年国家一恢复高考,我的考试成绩不仅大大超过了分数线,而且作文是邵阳、娄底这一考区的第一名。然而因基层有人作祟,竟未能录取。一九七八年我再度与考,成绩又过了分数线,又是同样的原因,白忙乎一场。这时,各机关、部门时兴顶职,即父母办退休,儿女顶替进单位成为领国家薪水的公家人。于是,像我这么一个在当地公认为“人才”的中学民办教师(承蒙时任乡文教干事的杨远新先生爱才惜才,于一九七八的九月力排生产队阻挠,让我当上了民办教师),只好以这种极委屈的方式,由父亲告病退休,我遂终于跻身“公家人”行列。
父亲三十年教书生涯,先后呆过的地方,即是本区三个相邻乡的八个山村小学。本来就是农家出身,加上长期在乡下居住和工作,敬业、节俭、谦恭、谨小慎微、富有同情心等特点,在父亲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退休后,则发现他有所变化,比如说愤世嫉俗,仗义执言,跟退休前可谓大相径庭。再比如生气时破口大骂甚至粗言伤人,这在退休前也是没有过的。此外,一个农民身上所深根蒂固的正统观念、土地情结和发家致富的强烈愿望,以及某种自私与执拗,都在父亲身上一一得到释放与体现。
算起来,是父亲退休第二年秋天。我星期六下午回家,听母亲说父亲在白云弯挖红薯,就跑去接。只见父亲裤筒高卷,锄头高扬,正翻挖土层下面的岩板和石块,熟地边缘已被垒起像万里长城了。我当即心疼不己,嗔怪他何必花这些傻力气。父亲则说,生产队的人以前老讲我们“四属户”吃照顾,如今要让他们看看谁吃谁的照顾!“四属户”指干部、职工、军人、烈士的农村户口家属。这是块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饲料地,因土层瘠薄,历年没有过好收成。功夫不负有心人,雄心勃勃的父亲果然将这块面积不足一分的山地,给整治得熨熨贴贴了。不料翌年春将田土承包到户,这块地给人家抓阄抓走了。这年“双抢”时节久旱不雨,我家有块田收了早稻裂坼如沟,插不下晚稻。幸亏我三舅当时是邻村电灌站的管水员,商量好某夜偷偷给我家放一阵子水,是夜我们全家通宵未眠,年迈的父亲在送水的始点坐镇,我便在长达三华里的水流途径地段来回巡逻。眼看自己田里水淼淼了,不曾想旱得过度了的田埂经水一浸,哗地崩坍了一大截,便慌忙泥里水里筑起临时田埂来。在蒙蒙的月光下,望着父亲凝上夜露的眉毛胡子,以及溅满泥水的面庞,我的心猛地一缩:什么时候起,父亲的须发白了许多了。此后数年间,只要到了抗旱季节,父亲就要跟村中男女一道轮班守候电灌站放水或柴油机抽水。不分昼夜乃至守通宵亦是常事。退休的人了,理当颐养天年,却还要受苦受累,叫我这个做儿子的心中特别难受。这也是后来我执意要把他与母亲接来城里的缘由。
田土承包到各家各户后,为着争水争肥争地而反目成仇,打破脑壳的事就多了。父亲也曾因为人家把树悄悄栽上我们家的责任田田坎上,而忿忿然拔掉。拔了又栽,栽了又拔,双方多次为此发生口角。出于息事宁人的考虑,我劝父亲别跟人家一般见识算了,父亲只是不依,态度非常执拗。一直到后来县里破格解决了孩子们的“农转非”,这块责任田被抽回组上,事情才不了了之。
老父亲与村里的农民一样,从骨子里渗透着对土地的珍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曾将原大队机房买下来做居住之用。紧邻屋后菜园下面的一户人家,老往我们家菜园子的土坡根部悄悄取土,目的很明显,根基一掏空,塌下来的地盘就是他们家的了。多次找这户人家交涉,嘴巴上说得好好的,却依然我行我素,可鄙又可恶。于是决定花钱垒一道石墙。这户人家的户主见状,除了胡搅蛮缠,就是死乞白赖。村支书是我要好的朋友,出于息事宁人,就把我和母亲喊到一旁,劝我象征性做点让步。事后,父亲不止一次呵斥母亲,骂我们是败家子。
农村的政策越来越松,鼓励大家经商做生意,发家致富。我们家在公路旁,经父亲力主,两老办过一阵子经销店,因赊销太多,父亲忘性又大,几个月下来难以为继,只好关门大吉。父亲为此受过母亲不少数落,一气之下,居然随几位堂舅父去武冈贩土红纸,惜乎没能卖出好价钱,填进去了几十块伙食费。经商接连受挫,父亲也不免气馁。这时,乡间有人出借一百元钱,一年之内利息为一百斤谷子。父亲动心了,父亲抓住机会,一下子借出好几百元。这些钱和谷子,一直到举家迁来张家界几年后,还有一批没有收回,所以每到收割季节,父母就嘀咕着要回去收这批谷子。我们就取笑父亲跟以前的地主一样,放高利贷。孩子们调侃得更厉害,说:“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劳动人民家庭呢,奈何是当初没条件当地主,不然的话跟黄世仁、刘文彩没得什么区别。”这时候,父亲就不吭声,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
后来,我平心静气一分析:长时期受党组织教育、受社会主义公有制教育的父亲,历经几多大大小小政治运动的打磨和洗礼,好多东西都给改造和抑制了。后来,社会环境一宽松,各种欲望有了复苏的可能。在这种大背景下,退了休的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敢于表现自己的真实欲求,也敢于愤世嫉俗,针贬时弊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这是社会进步在父亲身上的体现。
以父亲留下的诗文为例,其中不乏忧国忧民,激浊扬清之作,在《支农》中,父亲针对某些干部不想下乡支农,而农民群众搞种养需要良种,搞加工需要设备,搞长途贩运需要信息和资金,总之,热切需要各级政府和职能部门去为他们排忧解难。只有改善工作作风,为老百姓搞好服务,才能改善目前这种很不正常的干群关系。在《为什么公粮会拖拉》中,父亲写道,解放初,干部人员少,工作事情多,为什么工作能做好,公粮能送好?是因为以前的干部能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同苦共苦,为农民群众办实事,所以农民很听话。如今,干部只知道向农民催粮要款,对农民的呼声置若罔闻,更有甚者,少数部门和单位为了小团体利益,倒卖化肥、假农药、假谷种、坏谷种,干起坑害农民的勾当,这样,怎么能使农民顺气呢?在一首题为《坏人要杀掉》的诗中,父亲写道:改革开放好,但是缺一条:就是党内外,政治不浓厚。一是无人管,二是没人教。以致这社会,坏人当了道。贪污和腐化,稿得一团糟,一贪千百万,甚至还不了。由于是这样,厂矿好多倒。国家就很穷,官僚好富饶。可怜工人们,工资领不到。还有扒偷抢,治安太糟糕。现在党中央,情况已知晓。为何不法办,可能太多了。上面放得松,下面更乱套。不管罪恶大,有钱就放走。这样搞治安,何能搞得好。想要国家富,贪官不能饶。要想社会安,坏人要杀掉。只有这样做,国民才安好。要是不这样,党国恐难保。
这些东西,也许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可言;受字数限制或为了押韵,遣词造句甚至有若干勉强成分;此外,有的看法未必妥贴。但是,一个退休教师为民请命而仗义执言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父亲去世前的几年间,曾几次把一家老小召到床前,说一些嘱咐后事的话,其中包括这些遗稿。父亲说,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富,就只有这些文稿相传与我了。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把父亲的遗稿翻出来通读了一遍。掩卷之余,父亲的音容笑貌历历眼前。
当初为打发时光充实生活而写作的这些文字,唯其仅仅为了表达心声,不存在粉饰什么,取悦什么,因此整体而言拥有毋庸置疑的巨大真实性。限于阅历、学识和其他原因,不免有这样那样的局限与不足。但是,它活脱脱凸现了一个正直、善良、率真、可爱之退休老人的形象,一个充满良知的小知识分子形象。在价值取向日趋多元的当今,我作为一个文化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尤其需要保持社会良知。因此,以诗书传家的父亲,给予我的这份文化遗产和精神遗产,足以使我终生受用不尽了。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侧身往餐厅墙上的父亲遗像望去,父亲依然是一脸慈爱一脸笑意。于是,我觉得父亲一直与我们同在。
2001年11月为纪念父亲去世六周年而作
补记:初稿一气呵成写出后,我一直搁在抽屉里,没去动它。二OO二年的一天,我在随意浏览父亲遗稿时,居然才发现其中夹有父亲写于他去世三年前的一份遗嘱!遗嘱的主要内容是叮嘱安排后事和几条告诫。读到其中一段话时,眼泪刷刷涌出来,止也止不住。父亲是这么写的:
我死之后,你每年三月清明前,不管工作忙、事情多,一定要回家一趟,亲自给我扫坟挂青。因为你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人家都挂青,而我没有,不好看。所以我再三叮咛嘱咐你。
老父亲除了叮嘱要让母亲安度晚年,就这么一个每年回家扫墓挂青的要求!而他去世几年了,除了头几年“挂新青”回去过,后来就托付住在我家的表妹夫妇代劳了。直至读到这份遗嘱,既万分不忍又愧疚丛生。今年清明节我按照父亲的心愿回了一趟老家,心里觉得安然多了。以后我会每年清明节都回家给父亲,给祖宗先人扫墓挂青的。父亲,您放心吧!
2003年11月1日深夜
不知不觉,父亲去世30年了。今天是父亲节,将收入我的一部散文集的旧作重发,以纪念亲爱的父亲。
2025年6月15日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出版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以及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长篇传记文学、散文集、诗集、书画集、学术著作等30余种。获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湖南散文奖、中国长诗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