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扁担
张方亮
父亲生于汉川农家,祖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排行第二,上有长兄,下有妹妹。那一年,兄长病故,欠下了大笔债务,祖父与父亲便一同偿还。五四年大水,汉江泛滥,父亲与祖父驾着小船去汉口谋生,竟赚了一笔钱,还清了债务。后来姑姑四十岁上又因病去世,父亲便举目无亲了。
六十年代初,父亲进了汉川供销社,当了个小职员。薪水微薄,养不活家人。为多得几斗粮食、几筐萝卜,他竟自己提出辞职,回乡务农去了。我那时尚小,只记得父亲每每挑着扁担出门,扁担两头挂着空箩筐,回来时箩筐里便有了粮食。那扁担是枣木的,经年累月,磨得油光发亮,中间略弯,恰似父亲的脊背。
七十年代初,全家老小十一口人,祖父祖母年迈,母亲常年有病,七个子女年幼。唯一的劳力便是父亲。农村靠工分吃饭,我们家分粮极少。父亲便常常挑着那副箩筐,四处借粮。我见过他站在人家门口,腰弯得很低,箩筐搁在脚边,人家却只给个白眼。父亲不说什么,挑起空箩筐又往别家去。那扁担在他肩上,似乎愈发地弯了。
白天干完生产队的活计,夜里父亲还要织草包。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里,父亲的手飞快地穿梭。祖父在一旁缝草包,祖母和大妹搓草绳。我半夜醒来,常听见"咯吱咯吱"的织机声,和父亲偶尔的咳嗽。那咳嗽声干涩,像是从扁担上刮下来的木屑。
有几年,父亲与生产队协商,承包了一只木船,在汉川运货。风里来雨里去,上货下货全靠一副肩膀。汛期过船闸时,水急浪高,多少次险些翻船。父亲后来同我说起,只道:"那时候死了倒干净。"然而他终究没死,扁担也没折,只是更弯了。
我上初中那年,父亲和祖父都得了伤寒。没钱住院,躺在家里硬扛。一日放学回家,见父亲高烧抽筋,我放下书包就往五公里外的姑父家跑。搬来救兵,将父亲抬到医院。医生说再晚一天,便没救了。父亲病愈后,扁担又上了肩。我常见他挑着重担,脚步蹒跚,却从不曾放下。
小弟查出危病,送武汉同济医院手术。父亲拿不出钱,向亲友难借,凑不齐昂贵的住院费。千里迢迢乘火车来部队找我,拿到钱便匆匆赶回。后来才知,他在医院陪床时,为省钱,常到餐馆吃别人剩下的饭菜。我闻之泪下。父亲那时已近崩溃,几欲"轻身",却终究为了我们,又挺了过来。
上高中时,需大队推荐。我成绩优异,却因无后台被列入"另册"。父亲找大队书记理论,又去中学校长处反映实情,终于使我得以入学。那时我方知,父亲平日沉默寡言,为了子女,竟也能据理力争。他的腰似乎挺直了些,扁担却仍旧弯着。
家中四世同堂,挤在一栋老屋。到我上初中时,才请回汉口的大爷爷主持分家。父亲攒了点钱,要为我们修新房。大爷爷见我家四个男丁,担心房屋简陋难讨媳妇,欲将靠堂屋的两排柱子及石门坎分给我们。四婆婆不允,出言不逊。四爷也说大爷偏心。我爷爷是出了名的"老实三",默不作声。父亲为此难过了许久。那段时间,扁担在他肩上,似乎格外沉重。
后来我提了干,能为父亲分担了。农村分田到户,弟妹们也长大,父亲不再为温饱发愁。扁担用得少了,却仍挂在堂屋墙上,油光发亮。
如今父亲年过九旬,儿女皆已成家立业。回想往事,父亲确有缺点。他脾气不好,我十岁那年,他给我买了顶新帽,我戴着疯玩,沾满泥水。回家不及解释,便挨了一记耳光,冲力使我倒退两步,倒地许久爬不起来。母亲为此与父亲大吵。弟妹们也没少挨骂。父亲的缺点如星星般多,优点似太阳般少。然而太阳一出,星星便不见了。
那根扁担还在老屋。我有时回去,看见它静静地挂在墙上,中间那一道弯,恰似父亲一生的曲线。我伸手抚摸,木纹里渗着汗与泪。父亲老了,腰弯得更甚,走路时仿佛仍挑着无形的重担。我想替他卸下,他却摆摆手,说习惯了。
扁担弯而不折,父亲亦如是。
2025.6.15写在父亲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