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上的生命丰碑
——赏读张俊彪叙事长诗《我的父亲是农民》
鲁崇民
6月2日,我收到著名作家、广东省文联原副主席、深圳市文联原主席张俊彪通过“张俊彪文学艺术馆”寄来的《张俊彪诗歌选集》。翻开首篇,2013年立冬之夜创作的叙事诗《我的父亲是农民》,瞬间攫住我的目光。反复品读间,一位农民父亲的鲜活形象跃然纸上,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也随之徐徐展开。这首诗自问世起便引发强烈反响,《中国文艺报》曾以专版刊发评论,著名作家冯骥才更盛赞其为“从中国的黄土地里刨出来的诗”,将它与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相提并论。
在父亲节即将来临之际,当我再次翻开这首叙事长诗,那些浸润着黄土气息的诗句,不仅是一位儿子对父亲的深情追忆,更以个体生命为棱镜,折射出中国近现代史的风云变幻与普通民众的精神图谱。这首叙事长诗以“农民父亲”为叙事核心,在家族史、革命史与农耕文明的交织中,矗立起一座属于人民的精神丰碑。
一、家族苦难史:农耕文明的生命韧性图谱
诗歌以“山西大槐树”的宗族记忆开篇,用“特大饥馑”“人得黑泻”的白描,勾勒出清末民初底层社会的生存绝境。曾祖母“爬出亲人的尸堆”的惨烈画面,与祖父成年后“收拾家园,立户顶门”的坚守形成强烈对比,这种“炊烟再起,香火重续”的转折,暗喻着农耕文明“向死而生”的传承力量。诗人以口述历史的质朴口吻切入,将家族迁徙史嵌入中国农民的集体记忆——从山西到陕西的地理迁徙,与光绪年间“辗转陕甘两省”的流浪经历,构成了一部微缩的中国底层生存史。当曾祖母带着三岁祖父“阅尽人世风尘”时,黄土地的厚重与坚韧已悄然融入血脉,为父亲后来“泥里刨食,土中寻生”的生命姿态埋下伏笔。这种家族苦难史的书写,与萧红《呼兰河传》中对东北乡村苦难的刻画形成呼应,同样展现了特定历史时期底层民众在绝境中的生存智慧与生命韧性。但张俊彪更聚焦于家族血脉与革命精神的传承,赋予苦难以更深层的历史意义。
二、革命岁月:农具与枪炮交织的英雄叙事
“红河两岸有了红军”的时代惊雷,将父亲的命运与革命洪流骤然交织。诗中“用扁担和草绳”救起红军战士的细节极具象征意味——最普通的农耕工具转化为革命救生器具,农民的日常智慧与革命理想完成了生命接驳。面对白军枪口时“纵身跳下崖根”的决绝,与“山风吹醒,绳断索碎”的传奇生还,既延续了民间叙事的生命力,又暗合革命必胜的历史隐喻。在解放战争“大雪封山,坚冰锁河”的绝境中,父亲将“农耕练就的体魄”转化为战斗力量,格斗重伤敌军官并成功传递“紧急转移秘令”,这些真实可考的历史片段(如陕甘边创始人用“二斤黑土”赎身的秘辛),被编织进“种地为本”的日常轨迹,形成“革命传奇”与“农耕日常”的叙事复调。当父亲晚年“痴坐地头,笑看花开花落”时,当年悬崖边的纵身一跃与风雪中的使命必达,都已沉淀为黄土地里的精神基因。这种将个体英雄行为与历史进程相结合的写法,与孙犁《白洋淀纪事》中对普通民众参与革命的描写异曲同工,却又因陕甘边独特的地域革命色彩,展现出更为粗犷豪迈的英雄气质。
三、双重身份:土地伦理与革命信仰的共生哲学
“传递红军信息,仍以种地为本”的诗句,精准概括了父亲贯穿一生的身份张力。在革命年代,他是“白天种地、夜晚送信”的地下交通员;和平时期,他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老农。这种身份切换在这首叙事长诗中自然流淌——他既能用草绳捆绑敌人的密信,也能用同一根绳子捆绑送儿子上学的铺盖;既能在枪林弹雨中为关中特委送急信,也能在暮年“黄土地嵌满他播撒种子的身影”。最动人的是父亲对土地的终极皈依:“年将九旬,春去秋来,他每日就痴坐地头,笑看花开花落入梦,愣对谷穗糜穗出神”,这种与土地的哲学共生,让“离不开土地的农民”超越了职业身份,成为农耕文明的精神象征。当他将红军证明材料尘封桐木柜时,实则完成了革命信仰与土地伦理的精神统一——正如“五谷良穗撒播在坟地”的民俗隐喻,所有的功勋都终将回归土地,滋养新的生命。这与陶渊明笔下“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田园情怀不同,父亲的土地情结深深植根于革命实践与生存抗争,具有更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时代特征。
四、生活肌理:苦难叙事中的温情密码
从战场回归柴米油盐的章节,“饥饿,贫寒,病痛”,仅六个字,便将生活的千钧重量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母亲早逝后,父亲“泥里刨食”的劳作与“节衣缩食建学校”的执着形成震撼对比——他既用锄头在土地上书写生存史诗,也用血汗在乡村浇筑文明根基。“油灯窑洞”到“新楼翠林”的校舍变迁,不仅是物质层面的改善,更象征着农民对知识的敬畏与渴望。诗中“同挤在单身宿舍一张木床”的父子谈心,与父亲“突发奇想”寻访老革命的童真举动,让英雄形象回归普通人的情感需求。当他在“大官家里茶清酒醇”时,骨子里依然是“不卑不亢的农民”——这种在权贵面前保持本色的品格,与文革时期“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的宽恕态度,共同构成了中国农民的精神海拔。这种在苦难中坚守温情与善良的叙事,与莫言《红高粱家族》中对乡土生活的刻画相比,少了几分魔幻色彩,却以更写实的笔触,展现了平凡人在困境中的人性光辉。
五、意象系统:从日常物件到精神图腾的升华
诗人构建的意象群极具层次感:“黄土地”“谷穗糜穗”等农耕意象,象征着生生不息的文化根脉;“红河”“悬崖”“大雪”等自然意象,隐喻着历史进程的艰难险阻;“扁担草绳”“桐木旧柜”等日常物件,则承载着革命记忆的物质见证。最精妙的是“红粗布小包”的象征系统——“褪色的红粗布”呼应革命记忆,“朱红名章”与“血色指印”形成权力话语与生命印记的视觉对冲,而“网封尘蔽,纸旧色沉”的封存状态,恰是老一辈革命者“藏功于土”的精神隐喻。当这些证明材料与父亲“一辈子没有领取抚恤金”的选择并置时,个体生命便升华为“恒久不朽”的精神图腾。正如“一袭影子,一盘树根”的比喻,父亲与土地的关系已超越物理存在,成为“一座大山,一条长河”的民族精神象征。从诗歌意象理论来看,这些意象的运用符合艾兹拉·庞德提出的“意象是在瞬间呈现出的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通过具体可感的物象,将抽象的情感与精神内涵传递给读者,使这首叙事长诗具有丰富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六、美学突破:乡土叙事的现代诗性转化
在叙事结构上,15个小节以“一个____的农民”的排比句式贯穿,既独立展现父亲性格的不同侧面,又通过“我的父亲是农民”的反复咏叹形成情感递进,恰似黄土高原的沟壑地貌,在层叠起伏中走向精神主峰。这种结构与惠特曼《自我之歌》中重复句式的运用有相似之处,都通过重复强化情感表达,但张俊彪的这首叙事长诗更具叙事性和情节性,将个人故事与时代背景紧密结合。语言运用上,诗人将旬邑方言自然融入诗句,如描述光绪年间瘟疫时的“黑泻”,“立门顶户”“绳断索碎”“风停了,雨歇了”“鸡叫了”等,虽简短却精准传递出当时的情境,使读者更真切地感受到家族所经历的苦难,既保持“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原生质感,又增强了诗歌的地域文化特色。在情感表达上,诗人以“我”的第一人称切入,却通过父亲救指导员、救小警卫等集体记忆,将私人情感升华为对“人民”形象的诗性重构,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形成现代文学的精神谱系,体现了诗歌创作中“私语公化”的美学追求,使个人化的情感表达具有了更广泛的社会意义和时代价值。
站在当代回望,这首叙事长诗的价值不仅在于塑造了“农民父亲”的典型形象,更在于它揭示了“平凡中的伟大”这一永恒命题。当父亲的灵棺“逶迤在白衣孝袍之后的是绵绵长长的乡亲乡邻”时,个体生命的消逝已成为集体记忆的仪式;当“古老斑旧的方斗里满盛着麦穗谷穗糜子穗”撒播在坟地时,死亡完成了向新生的哲学转化。张俊彪用173行诗句证明: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黄土地的滋养中坚守善良,在革命岁月的淬炼中保持纯粹,在功成名就时选择沉默——这种精神,既是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密码,更是每个中国人血脉中永不褪色的文化基因。它为当代诗歌创作提供了重要启示,即深入挖掘个体生命与时代、土地的联系,以真诚的笔触书写普通人的故事,才能创作出具有深厚内涵和持久生命力的作品。
附:
我的父亲是农民
张俊彪
据父亲说,我家先祖,
来自山西大槐树村。
远程迁徒,落户在——
陕西旬邑卧龙山下张家村。
到了清朝光绪年间,
遭遇了特大饥馑;
天灾过后,人得黑泻,
张姓家族仅活二人:
曾祖母携带三岁的祖父,
爬出亲人的尸堆,流浪四乡八镇;
辗转陕甘两省,阅尽人世风尘。
祖父成年后一人回归故乡,
收拾家园,立户顶门;
炊烟再起,香火重续,于是便有了父亲……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祖宗八辈的农民。
父亲长到十多岁,
红河两岸有了红军。
在一个鸡叫的黎明,
父亲担水来到红河之滨;
荒草滩头昏迷了一个汉子,
满身伤裂,遍体血淋……
父亲将他救回家中秘密养疗,
后来才知道伤员的真实身份:
红军游击队的指导员,
临走时发展父亲为红军秘密送信……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威武勇敢的农民。
从此,父亲是一名地下情报交通员,
传递红军信息,仍以种地为本。
有一天,他在红河北岸为牛割草,
突然山洪暴发,红河涛吼浪奔;
一个小战士在洪水中挣扎,
对岸敌兵追击,枪弹打得土飞石崩。
父亲用扁担和草绳,
救出了陕甘边特委小警卫的性命……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舍身救人的农民。
红河两岸游击割据,
昼走白军,夜迎红军。
白军将父亲当作游击队指导员,
押到红河南山上喝令新兵瞄准;
父亲站在一道悬崖边上,
在枪响前毅然纵身跳下崖根……
半天一夜,山风吹醒,
绳断索碎,活下一命……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九死一生的农民。
解放战争时局危急,
胡宗南大兵压向延安边境;
当初的指导员当上了团政委,
秘令父亲将急信送往关中。
大雪封山,坚冰锁河,
不料被敌兵十里追踪;
父亲格斗中重伤一名敌军官,
关中特委接到了紧急转移秘令……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胆大无惧的农民。
遭到通缉,父亲只得举家搬迁,
在甘肃正宁永和塬文章公村安家扎根。
三十年河西,四十年河东,
日月穿梭,岁漏无痕;
在生活的千斤重担下,
几多火热,几多水深……
饥饿,贫寒,病痛,
我过早逝去了年轻慈善的母亲;
泥里刨食,土中寻生,
一世熟稔了养儿育女的艰辛……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坚韧无畏的农民。
文化大革命有桩奇案,
红卫兵造反,九州大地风动雷震;
宁夏兵工厂的厂长是起义军官,当然挨了批斗,
他交待出曾经枪决游击队指导员的案情……
专案组历经数月,行程千里,
寻访到父亲,如同大海捞针;
父亲拿出当年捆绑他的断绳,
却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往事何必再审……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心底善良的农民。
终于,父亲渐渐地老了,
犹如一袭影子,一盘树根;
更像一座大山,一条长河,
愈来愈清晰地融入我的魂灵,走进我的身心。
三十四十,他早已白了须发,
五十六十,黄土地嵌满他播撒种子的身影;
七十八十,他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年将九旬,春去秋来,他每日就痴坐地头,
笑看花开花落入梦,愣对谷穗糜穗出神……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
父亲送我去上学,
父亲送我去从军;
父亲期冀我当作家,
父亲远眺我工作走进省委大门。
冬日农闲,他第一次进了省城,
父子俩同挤在单身宿舍一张木床上谈心;
高兴时,他突发奇想,
欲试当年救过的老革命是否相认……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童心未泯的农民。
于是,他找到了当年的指导员,
如今国防大厂的当家人;
还好,在那个大官家里,
他过了一个春节,洗了一回风尘。
于是,他顺路又去三秦大地另一个城市,
沿街探访,逐门问寻;
总算找到了当年的小警卫,
尽兴,他在那个大官家里茶清酒醇……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不卑不亢的农民。
曾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夏,
陕甘边根据地一位主要创建人;
回顾革命,历史风云胸中翻,
抚今追昔,谈古论今讲教训。
畅谈旬邑的马栏镇和刘家堡,
竟能一口喊出父亲名谁姓甚……
讲故事——父亲因敌怀疑处境危险,
说事态——关押在新正县大牢候审;
十万火急,命令当地县委书记,
想方设法,弄得二斤黑土(鸦片)替父亲赎身。
语后三叹,接过采访笔记本仔细审阅,
沉吟片刻,画龙画凤地签下伟名永久确认……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隐世埋名的农民。
父亲一生心怀坦荡,耿直豪迈,
不虚言,不护短,心善性仁;
逢人检讨反省幼时不喜习学,
忏悔九十年无一日不痛感挠心。
于是,半生节衣缩食,省吃俭用,
于是,积攒零星碎钱,一分一文;
终于,村学从油灯窑洞变成电灯平房,
终于,学校由破旧危房再换新楼翠林……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崇尚文化教育的农民。
谁知,父亲永久地走了,
他走在今年立冬之日的清晨。
神州阴霾,大地冷雨,父亲去时——
如同落叶无声,灯灭无音。
我是一个可悲的游子,没见父亲最后一面,
却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国海滨。
一路雨雾迷茫,一路雪霰弥漫,
还有那一路的寂冷,一路的锥心;
我携妻带女千里奔丧,
起五更,赶夜路,回乡祭葬父亲……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一去不返的农民。
风停了,雨歇了,故乡的鸡鸣了,
灰纱似的薄云中启明星时现时隐。
锁呐吹,鼓号鸣,一曲《祭灵》萦回原野,
云翻飞,风乍起,哭声阵阵,泪雨纷纷……
父亲的灵棺出村了,
逶迤在白衣孝袍之后的是绵绵长长的乡亲乡邻。
太阳升起在东面的地平线上,
陕甘交界的黄土地里就耸起了一座新坟。
天朦胧,地朦胧,日朦胧,鸟雀也朦胧,
古老斑旧的方斗里满盛着麦穗谷穗糜子穗;
就是这样的风俗,五谷良穗撒播在坟地里,
人未离去,种子已在初雪过后的泥土里沉浸……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
清点父亲的遗物,
在一个历经半个世纪的桐木旧柜里,
珍藏着一个红色粗布小包:
一方褪色的红粗布,裹着两封旧信函,
盖着朱红名章,押了血色指印;
当年的指导员和小警卫亲笔写出证明材料,
要求当地政府为父亲落实红军身份。
然而,父亲将自己的历史尘封了数十年,
任凭函件网封尘蔽,纸旧色沉,
父亲一辈子没有领取共和国一分一文抚恤金……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
2013年11月7日立冬之夜
写于故乡
作者简介:
鲁崇民(网名晨光如水),国考省考公务员、事业单位考试培训专家。诗易爱好者,诗文、评论及易文散见报刊、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