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正 街
——武汉三镇市场经济的先头军
池国芳
长江浩荡,横贯武汉,汉正街便卧在汉口旧地,恰似长江腰间一段褪色玉带。巷陌纵横,石径如深壑,两旁矮楼挨挤着,密得几乎透不过风;昔日繁盛早已浸入砖木肌理,纵使岁月磨损,亦不肯轻易消褪。街边檐下,各类铺面鳞次栉比,门楣上悬着斑驳老匾,字迹模糊却依旧顽强,恍如一条不眠的银链,缀起烟火人间——这巷子如江流一样,收拢了无数奔涌的微澜,终成自己蜿蜒的命脉。
当改革风雷起初在南国炸响,这汉口腹地似乎还沉在旧梦里。武汉城尚在按部就班地爬行,人们心中“等靠要”的余烬未冷,姓资姓社的疑问一直在脑子里诘问。汉正街却已悄然萌动。老爹爹们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车站码头,婆婆们霜染的鬓发在晨光中飘拂,他们挑着颤悠悠的担子,竹篮里盛满针线纽扣。那细小的针尖在灰暗天色下闪出星点微光,一枚枚纽扣也如星斗般嵌进生活贫瘠的布面;而他们冻得通红的手,竟如石缝里钻出的春笋,率先拱开了冻土。
这笨拙又执拗的起点,竟渐渐聚成了浩荡市声。扁担成了他们手中开路的剑戟,竹篮化作拓荒的舟船;针头线脑里竟埋着原始交易的火种,婆婆们冻红手指捻起线头时,也捻亮了市场经济最初的启蒙。后来者回望,那街巷中攒动的人头竟汇成了一条无声的河,自源头便携带了不息的动力——他们以骨节突出的手,在时代蒙昧处凿出了泉眼,原来那无数人疲乏的肩背之上,竟驮着一条新生的巨河。
如今汉正街已成三镇商贸之龙头,商厦林立,霓虹如昼。昔日挑担人的后代们端坐于敞亮店铺之中,目光敏锐如鹰隼,指间滑过电子屏幕如抚流水;他们轻点键盘的指尖,早已接通了四海风云变幻的讯息。
然而我每次驻足,却总恍惚看见白发老人肩头扁担的深深勒痕——那伤痕里刻下的,是汉正街人特有的“扁担哲学”:扁担一头挑着生计,一头担起命运,中间那颤巍巍的肩,却从不向虚空乞求支撑。这绝非独属街巷的生意经,乃是一个民族在泥泞中跋涉时最朴素的脊梁;当千万个肩膀一同扛起道路,泥土里便会长出春天,冻土深处也有春雷隐隐滚动。
此街通衢,人群熙攘如长江后浪,而江上风涛依旧。汉正街精神,正是这大江奔流中不灭的纤夫号子——纵使在时代浅滩处,只要纤绳勒进民族的肩肉,便无深水不能渡过,无重载不能抵达。如今春风已鼓满中华之帆,汉正街的起点虽微如芥子,却从石缝里钻出,终要撑开万古云天:那正是无数肩膀所扛起、无数脚步所奔赴的,地平线上喷薄欲出的崭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