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新塘
赵志超
故乡的池塘
岁月如同老屋梁上的蛛丝,在不经意间悄然织就一张绵密的网,将我的思绪牢牢缠绕在老家新塘坳的时光里。离开家乡四十多年,城市的霓虹,终究抵不过新塘那抹清冽的水光,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风,都藏着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八岁那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厉害。父亲打着装满稻谷的土车,母亲挑着盛满炉锅碗筷的箩筐,我则背着书包牵着年幼的妹妹,走过上菖蒲塘的塘基,翻过一座光秃秃的黄土山,搬进了新塘坳的刚落成的新居。四间简陋的瓦屋矗立在荒凉的山塘子边,竹制的屋檩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呻吟,楼栿间漏下的阳光在三砂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每逢下大雨,我和妹妹总要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搬出来接雨,叮叮当当的雨水声,成了童年最特别的伴奏。
那时的新塘,是整个山冲最热闹的地方。听老一辈人讲,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扛着锄头、扁担,在山坳里日夜奋战,兴修水利。男人们赤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一锄一锄地刨开坚硬的土石;女人们则穿梭在队伍间,递水送饭,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用“三砂土”夯筑的塘基足有八九米高,二三十亩的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菖家大山之间。
新塘修建,承载着半个生产队数十亩水田的灌溉,惠及冲里十几户人家的饮水和用水。那时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水是清的。新塘的水主要来自韶山灌区提灌的水,水质清纯,一年四季澄净如镜,水中带甜,是很好的天然饮用水。每天清早,父亲便打开灶屋门,挑着两只水桶往新塘走。三百米的路程,一般人来回需要十来分钟。人到中年的父亲,十分勤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他挑着百十斤的水,力不虚、气不喘、水不淌,快步如飞,一趟下来只需八九分钟。
自从上了初中,个头长到一米七的我,便接过父亲的扁担,挑起挑水的担子。每天天刚亮,我便起床了,挑起两只水桶便往新塘走,扁担在肩头晃悠,和着露水打湿的山路,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新塘的水格外清,像镜子一样,俯身打水时,能照见自己的面容,还能清晰地看见水底游动的草虾、木嫩牯,还有随波摇曳的丝草。用水桶拨开波纹,舀上两桶水,挑着往回走,肩膀被扁担压得生疼,额头汗水直冒,可一想到家里人能喝上干净的塘水,脚步又变得轻快起来。
曾经参过军、当过工人,后来务过农、经过商的父亲。
有一次,天下大雨,出门没穿雨衣,把我一身都淋湿了。山路泥泞,又不慎摔了一跤,水桶滚进路边的坑中,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最后,还是对门一位邻居伯伯帮我把水挑回家的,他笑着对我说:“伢子,摔这一跤,以后挑水就更稳当咯!”
夏天的新塘,是孩子们的乐园。日头刚刚偏西,塘边就热闹起来。我们这群半大孩子脱得只剩裤衩,接连往水里跳,溅起的水花把岸边洗衣服的婶子们惹得直笑骂。记得有一次,一个叔叔带着我横渡的400米宽的新塘,我先是有些紧张,拽着叔叔的胳膊不松手。可当身子下水、两手划向塘心时,风声、水声交织在一起,紧张的情绪顿时消失殆尽。再仰望头顶悠悠飘过的白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诗句霎时在耳边回响。游到对岸时,我双腿仍然有力,满心地骄傲,于是张开双臂站在塘基上高喊:“我游过新塘啦!”
父亲和母亲在老家
新塘的仲夏夜,萤火虫在塘边飞舞,像一盏盏小灯笼。乡邻们搬着竹椅、凉席来到塘基上乘凉。晚风轻轻吹来,带走白日的暑热,让人感到凉爽舒适。老人们摇着蒲扇,讲述“牛郎织女”和“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孩子们则追着萤火虫在塘基上跑,笑声从这边塘基越过垅中,传到了那边的山隈。
最让我痴迷的,还属白天在新塘钓木嫩牯。木嫩牯是一种小小的杂鱼,主要来自韶山灌区南干渠,肉质细嫩,放上豆豉辣椒蒸熟吃,味美可口,是下饭的好菜。每天放学后,我顾不上写作业,抄起自制的钓鱼竿就往新塘跑。钓鱼竿是用屋后的斑竹削制的,棉线是从母亲缝纫机的针线盒里“顺”来的,鱼钩则是将大头针在煤油灯上烧红,再用钳子弯而成的。挖蚯蚓时,得小心翼翼地扒开菜地湿润的泥土,将其一条条放入瓦缽中。
来到新塘,我蹲在塘角,屏住呼吸看着水底,木嫩牯们总是懒洋洋地趴在水底的泥砂上,偶尔摆动一下小小的尾巴。我轻轻放下鱼钩,不一会儿,鱼线就开始晃动,手腕猛地一抬,麻色的木嫩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嗒”掉进木桶里,水花溅在脸上,凉丝丝的。有时运气好,个把小时能钓上半菜碗,回去可以让家人打打牙祭。回家的路上,我哼着欢快的曲子,想着晚上母亲制作豆豉辣椒蒸木嫩牯的美味,心里美滋滋的,那道菜至少能让我多吃两碗米饭。
到了七十年中期,公社煤矿开始在新塘上边的葛家大山开采,随着乌金似的煤炭源源运往外地,新塘的生态环境也发生了变化。乌黑的地下水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从山上流至山下,排入新塘,原本清澈见底的塘水渐渐蒙上一层油膜。塘里的鱼少了,木嫩牯消失了,岸边的水草也变得蔫头耷脑。临近人家的吃水换成了井水,塘里的淤泥多了,游泳的人也听不到了笑声。每当放学回家,我只好望着昏暗的塘水发呆,心里空落落的。
新塘下是大片农田,生产水稻。田间的劳作,是童年浓墨重彩的一笔。十二三岁的我,已经能跟着大人们在水田里忙活。插秧时,我弯着腰,倒着走,将嫩绿的秧苗一株株插进泥里,常常一身泥一身水一身汗;腰弯久了,很是酸痛,直起身来眼睛直冒金星,但歇一会儿就好了。扮禾时,我和大人一样,一脚踏在扮桶下边的横杠上,一脚使劲踩着脱粒机的踏板,双手攥紧一束稻穗,将其伸向脱粒的滚筒,金黄的稻谷簌簌落下。口渴了,喝碗薄荷凉茶;腿酸了,甩甩腿又接着干。
农闲时,我提着木桶,拿着鳝鱼夹,点着煤油灯在田里照鳝鱼。灯光照亮了禾蔸,鳝鱼在禾阴下乘凉,我屏住呼吸,猛地伸出鳝鱼铗,一把将其夹住,放入木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人们摄于老家。前排左起:奶奶、爷爷;后排左起:作者、父亲、母亲、妹妹。
实行“大包干”后,家里分了责任田,我也参加了工作,妹妹则随母亲进城做了裁缝,留下父亲独自耕种。考虑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父母亲便把两位老人从梅子树屋场接了过来一起生活,相互照顾。那时,我家有一丘责任田在新塘西边的塘角湾里,面积大约两亩。因为家里劳力不足,每到早插和“双抢”农忙季节,我便请假回到乡下,帮助父亲干农活,有时还请来单位的同事帮忙插田扮禾。几个年轻人干劲十足,一天下来,就把新塘那丘田的禾扮了,隔天又把那丘田插了。收工时,汗水湿透了衣衫,人累得腰酸背痛,上岸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衣服往新塘里跑,痛痛快快的洗个“冷水澡”,将一身的疲劳洗掉。
如今,站在城市的高楼里,望着西边明亮的天空,我总会想起新塘的月光,禁不住冒出一句诗来:“西去新塘是故乡。”岁月带走了新塘的清澈,带走了老屋的炊烟,却带不走记忆深处的温馨。每当思念涌上心头,我仿佛又回到了新塘边。月光下,我找寻着童年的足迹,找寻着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那些在田间地头洒下的汗水,那些和小伙伴们嬉戏的欢乐时光,早已深深扎根在心底,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新塘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故园。
2025年6月11—12日写于莲城耘斋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