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雨记
南佳利

立夏后的商州城,连空气都浸着焦渴。丹江边,垂柳恹恹地蜷着叶片,青石板步道的缝隙里,嵌着去年的槐叶,丹江河露出半截水痕斑驳的堤岸,宛如老人挽起的裤脚,嶙峋的踝骨清晰可见。直至今日晌午,秦岭余脉间腾起铅灰色云霭,不锈钢防盗窗突然“叮叮叮”发出清响,震落了空调外机上积半年未化的浮尘——雨,终于来了。
雨声自青瓦漫开。老巷民房小院,黛瓦层叠,雨珠落下,先在瓦脊上打个旋儿,再顺着瓦沟汇作银线。透过窗子抬眼望去,雨落梯田石坎,顺着青苔滑入麦地,“嗒嗒”轻响,似土地在窃数珍贵的水滴。更远处,响动藏于山色。商州的山,山山相连,仿若骨脉相承,雨落松林,针叶“沙沙”抖落水珠,惊醒树杈间打盹的灰雀;最妙是夜雨,河边人能听见两种声音:上游水库溢洪道“哗哗”低吟,是久旱的河床在畅饮;窗下虫鸣此时亮起歌喉,潮湿的颤音混着雨点敲打防盗网的“叮叮”声,织就一曲午夜交响曲。
城郊麦田里,雨声有了更鲜活的韵律。旱了整冬的麦苗蜷缩叶片,雨珠落于蜷曲叶尖,“啪嗒”弹起,却又被另一滴接住,顺着叶鞘滑入根部。地膜覆盖的玉米地传来“噗噗”闷响,似大地褪去干燥的绷带,露出底下湿润的肌理。核桃园里,去年挂果的老树枝丫“咯吱”轻响,新抽嫩梢顶着水珠摇晃,抖落雨珠于腐叶堆,惊起几只蛰伏的潮虫。

推窗远眺,商州城在雨里褪尽灰蒙。错落楼房被洗得发亮,沿街文化墙上的彩绘露出鲜妍色泽,连团结路口门楼匾额“商山雪霁”都仿若新漆,流转着温润的光。丹江大道银杏叶翻出浅绿背面,雨珠顺着扇状树冠滚落,在非机动车道画出晶莹弧线;骑电动车的上班族放慢速度,雨衣帽檐滴着水,却忍不住侧脸去看江面——平日里瘦得见骨的丹江,正漫过裸露的沙洲,水色青灰,倒映两岸新绿,似一条被唤醒的玉带。
往郊外去,山色随雨势变幻。秦岭支脉的戴云山、龟山,云雾缠着山腰游走,露出半坡桦树,黑褐色的枝桠托着水珠,像举着满树碎钻。梯田层层叠叠漫着水光,旱死的油菜茬间,新播的玉米冒出嫩芽,叶片上的绒毛挂着雨珠,在斜光里闪闪发亮。最动人的是核桃林,老干虬曲的核桃树正在舒展,去年被旱焦的枝桠间,新叶蜷曲如婴儿手掌,雨珠聚在叶心,沉甸甸地坠下,打在松软的腐殖土上,惊起几簇淡紫的地丁花。
山脚下的村落浸在雨雾里,水泥路泛着青幽的光,砖墙根的苔藓绿得能滴出水。场院上,几个孩童追着漂在水洼里的梧桐花,笑声混着雨珠蹦跳。村口老井台边,几位老人搬着马扎坐着聊天,看雨水漫过井沿——这眼曾在旱季见底的老井,此刻水面涨得几乎要漫出来,井壁的青苔随水波轻晃,映着天空的碎云,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这场雨,商州人等得太久了。去冬无雪,今春少雨,人们还盼着“瑞雪兆丰年”,直到立夏,也没下雨。田地里的裂缝能塞进整根手指。城郊的麦田曾泛着灰白,核桃园的新梢卷成焦黄色,连丹江的水鸟都飞到下游觅食。抗旱的日子里,消防车开进村子送水,塑料水管在田埂上蜿蜒,汉子们凌晨三点起来浇地,水珠落在滚烫的脚背上,转瞬蒸成白气。但商州人不说苦,就像丹江岸边的柳树,旱得叶子打卷,却依然朝着水的方向生长。
雨水里藏着商州的魂。商鞅封邑的故事在雨雾中浮现,四皓隐居的茅庐遗址旁,新抽的竹枝正挂着雨珠,像是古人留下的诗句在发芽。更近些的记忆里,三线建设者在雨中开凿的隧道,此刻正淌着清冽的山水,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漫进现代的高速公路。这场雨洗净的不仅是旱魃的痕迹,更是人们心头的焦虑——当雨水漫过干涸的水渠,当新绿顶开板结的土块,老农用粗糙的手掌捧起湿润的泥土,闻着那股子腥甜,眼里忽然泛起水光:“咱商州的地,到底没负咱。”
雨丝织就的帘幕里,能看见人与自然的对话。城市的雨水流进了雨污管道;山区的蓄水池重新被盛满,石墙上的“节约用水”标语被雨水洗得清晰。但更多的是无声的改变:办公楼里的上班族推开窗,让雨气漫进办公室;巷口的早餐摊前,食客们不再抱怨雨水打湿鞋面,反而说“这雨比油茶还润心”。商州人懂得,这场迟到的春雨,是天地对坚韧的馈赠——就像丹江不论旱涝都向东流去,商州人在土地上播下种子,就相信每个季节终会有回应。
暮色染透商州城时,雨脚渐收。丹江的水涨了两指,河滩的芦苇丛里传来蛙鸣,第一声“咕呱”惊飞了栖息的野鸭。老巷里,王老汉用陶罐接了雨水,兑进泡了半冬的柿饼酒,琥珀色的酒液里漂着雨珠,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泡了进去。远处的山腰,云雾正在散去,露出几簇迟开的野山花,粉艳的花瓣沾着水珠,在渐暗的天色里,像谁随手撒下的星星。

这场迟到的春雨,终究是来了。它落在商鞅封地的城墙上,落在四皓归隐的茅檐下,落在每一块被汗水浸透的田地里,用湿润的手掌抚过旱裂的伤痕,让种子听见破土的召唤,让河流重拾奔涌的勇气。商州人知道,天地从不会忘记耕耘者的辛劳——就像这春雨,哪怕迟到半年,却终将穿过秦岭的褶皱,洗净所有的焦渴与等待,在每一寸盼归的土地上,写下最温柔的奉献。
夜深时,雨声渐歇,商州城在湿润的气息里安睡。黄沙城河水面漂着细碎的花瓣,路灯的光晕裹着雨雾,像一团团温暖的琥珀。而在更远处的山野,无数株麦苗正在雨中挺直腰杆,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星光,那是大地在默默酝酿的,关于丰收与希望的,最动人的诗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