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走出的军旅作家
作者:李富田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和几位文友有缘走进第一批国家级“中国传统村落”和邯郸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峰峰矿区李岗西村的“李氏祠堂”。在北屋的陈列室里,墙上挂满了李氏后人的书法作品和人物简介,展柜上陈列着李氏后人的部分文学作品。尤其是作家李一信的简介和作品让我目不转睛,爱不释手。
李一信,本名李起堂,生于1939年12月峰峰矿区李岗西村,1960年7月入伍,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某部文化教员、政治干事、宣传干事。1983年转业至中国作家协会,历任人事室处长、办公厅主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先后创作出版散文、诗歌、小说等著作十多部200余万字。2022年6月因病去世,享年83岁。
山沟里走出了一个军旅作家,还任过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这样一个深山飞出去的俊“鸟”,在当地却很多人不知道,爱好写作和文学的我,顿生写作念想。我顺藤摸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去搜集素材。几次专程跑到村里找到作家的本家自己和同乡同学了解情况搜集资料。结果是,他高中刚毕业就参军入伍,几十年戎马生涯,很少回家。童年的发小都难得一见,几十年的成长历程和所获成绩更是一无所知。无耐之际,我又几经周折,联系上了远在北京的作家的儿女,他(她)们把手中仅有的几份资料和父亲的部分作品专程给我寄来。我饥渴难耐粗略地浏览了他的大部作品,个别篇章让我字斟浅吟,默读数遍,字里行间流露出作家发自肺腑的人生情缘。
上 (一)
未读他的作品之前,我主观感觉他几十年戎马生涯,倾注的感情和心血应该主要在部队。读了他的作品才发现他对父母、对亲戚朋友、对街坊邻居和父老乡亲是那样的一往情深;对童年时期老院里的香椿树、石榴树、小石桌,门口的老槐树、大石条、姥姥家的葡萄架和村子周围的大寨山、大黑垴、羊皮垴、王八寨却如数家珍,记忆犹新。
他在《妈妈的祭歌》里讲到,在上小学后的第一年麦假里,他拣的麦穗足足搓了两升麦粒,妈妈眉开眼笑地搓簸着,许愿生日给他烙大饼。可是盼到生日那天,妈妈毫无动静。夜里,他睡在妈妈被窝的另一头,伤心的抽抽搭搭地小声哭了。妈妈感到他反常的蠕动,悄悄地问他怎么了。没等他回答,妈妈的身子突然打了一激灵。哦,他感觉妈妈好像悟到了什么,起身坐起来亲昵地把他抱在怀里。忏悔似地说:“我这两天忙昏了头,忘了今天是你生日。明天,妈妈一定烙两张大饼犒劳犒劳,好乖乖不再伤心”。
第二天放学回来,他吃到了妈妈烙的大饼,那白生生脆生生的大饼,啥时候想起来都诱他垂涎。
他高中毕业入伍后,正赶上祖国三年困难时期。1961年春节的早饭是两个窝窝头打发的。他的妈妈无意中听说了这件事,便专门托人给他捎去两张发面烙的鸡蛋香饼,还托村上唯一的老秀才李芳梓以妈妈的口吻写去一封长信。信上说“娘知吾儿春节没吃上饺子,心忧眷眷。念吾儿生日在际,娘把爹省下的白面烙成两张大饼,托人捎去……”啊,真是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亲情无尽处。他的泪水潸潸了脸颊,滴湿了衣襟。那天,他和战友们共享了妈妈寄来的生日大饼。夜里,又不禁梦回儿时,在妈妈被窝的另一头睡得好生安谧。
妈妈离开他十多年了,至今不知妈妈的生日。但魂牵梦绕着童年生活过的山野,梦幻着老院里的香椿树、小石桌,眷恋着妈妈永远安息的故土。
世上只有妈妈好……
“啊,妈妈,你去后,你的老儿子最爱唱这支歌。在那冥冥的世界里,你能听到老儿子从这头唱给你的歌吗”?
读着他的文字,让人不由的多次哽咽,身上发抖,心里发颤,眼眶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谁的妈妈不爱自己的儿子,谁都有母子情深的感人故事啊。可作家的回忆却让人共鸣良久,眼眶湿润啊。
(二)
人生有缘, 父爱如山。
他 在《天伦王国札记》一文里回忆到,临近全国高考的前夕,突然接到邯郸军分区的入伍通知书。那是上世纪的1960年7月,校领导找他谈话时说,本来入伍的名单里没有他,因某某同学突然生病不能应征入伍,他是班里的团支部委员,“服从祖国需要”填的是第一志愿,体检也没问题,相信他会愉快的服从祖织决定。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行动上还是服从了组织决定。爸爸听说他入伍的消息后久久没有说话,几天后才对他哥哥说“是福少不了,是祸躲不过,送老三(他排行老三)去吧”。父亲仍然把当兵看作是生死未卜的事。
1966年,他已提干三年,机关也由北京移防山西。是年秋天,他乘着人满为患的火车回乡探亲,假期未满就惦记着部队想打道回府。爸爸在为生产队护秋看场。父子俩在背风向阳的路基下聊天。父亲说:“我不图发财,若能得到个一官半职,再有幸见到毛主席,能回来给咱乡亲们说说,爹在村上就长脸了”。他虽然觉的这是爸爸的虚荣心,让他听得心里酸酸楚楚的。但他还是在心里发誓,“我会让爸爸长脸的”。回到部队不到半个月,就接到爸爸突然去世的噩耗。他没有想到爸爸期望他得到一官半职,再有幸见到毛主席,竟成了对他的临终遗愿。他欲哭无泪。是爸爸预感到什么不屑涉足呢?还是另有难言的苦衷呢?那年他26岁。
爸爸离开他35年了,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欣慰地告慰爸爸的是,爸爸去世之后,他把牵肠挂肚当成了自强不息,把努力长脸化解为笔耕不辍。不仅有幸得到了一官半职,而且还跟毛主席等历代党和国家领导人合影留念。他知道爸爸很看重这些。他把这些都珍藏了起来。其实,这对他已并不重要,孩子们甚至不屑一顾。这实在不是对爸爸的不恭,在物欲横流、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实漩涡里他坚信自己会洁身自好的。
廖廖数语,充分揭示了老父亲善良、老实、憨厚的性格,几句发自内心的嘱托反映出老父亲的内心祝福和殷殷期盼。娓娓道来充满了爱的温馨,心的呼唤。作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慰了老父亲的在天之灵。
(三)
李芳梓老先生是乡亲们公认认的老“秀才”,上世纪30年代,他就在村中率先创办了第一所私塾学堂。1942年私塾学堂改建为抗日学校,本村和邻村的儿童团员、青年民兵、自卫队员和广大进步青年都先后受过他的教育和熏陶。他教过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成为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材,仅县团级以上的干部就有20多人。解放战争时期曾当过儿童团长的李一信,在《难忘家书》里说道:芳梓老先生在他90岁生日时给他寄来了一份《李氏家谱》,并附有一封短信,告诉他这份家谱是如何几经波折才写出来的。掩笺一想,他们中断书信往来已经有十多年了。
芳梓老先生17岁就成为了村里的老“秀才”,解放前,在外地执教,解放后才回到村里教书。山野荒村里出了一位大“秀才”,而他的同辈和上辈的山乡父老几乎个个目不识丁。他能书会画,乡亲们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喜事,只要张嘴求他写写画画,或拿个主意筹划筹划什么的,他都乐意帮助。在他的记忆里,村里家家户户的春联都出自他的手笔……他入伍时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当妈妈专门托人给他捎去了他儿时最爱吃的香椿鸡蛋饼,并附着老先生代笔的一封家书。家书先以慈母的口吻诉说了妈妈对老儿子的思念之情。而后,笔锋一转,以局外人的口吻告诉他,年近六旬的老父亲在家吃着少见玉米多见糠的窝窝头,妈妈以“瓜菜代”打发着光景,双老把嘴里抠出的一点白面烙成饼寄给了远方的“老儿子”。最后,俨然以师长的语气淳淳告诫他:鸟有哺乳意,羊有跪奶恩,你千万不要忘记了父母千辛万苦的养育深情啊!读着这样的家书,常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芳梓老先生是他的启蒙老师,又是不断点拨着他的人生导师。妈妈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老先生代笔的“抵万金”的家书……。
读着老先生的来信,他觉得是依然再读十几年前的家书。他想,芳梓老先生选在他90华诞寄来的这份家谱,是别有一番寓意在心头吧!
我默读着感人的文字,不由的领略到了作家笔下的老先生那宽阔的胸怀,智慧的远见和深情的期盼,也充分反映出作家知恩图报的赤子情怀。
下(四)
他爱父母,爱家乡,更爱那些塑造人类灵魂的文学巨匠和作家们。
戎马生涯几十载,1983年有幸转业至中国作家协会。在这座神圣的文学殿堂里,他先后任人事室处长、办公厅主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文学服务生涯,执帚携壶为心仪已久的文学大师们服务,践行着“为作家服务”的初心,架起了作家与体制之间的桥梁,折射出中国当代文学组织工作的艰辛与荣光。正如他所说“我当年就是怀着朝圣的心情到作协工作的,经常敲打我,人事无小事,要落实好党的干部政策,为作协看好门,管好人”。
“文学是让石头开花的事业,而我有幸做培土的人。”作协当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对于年逾古稀的驻会作家,逢五逢十的生日,办公厅都要组织登门祝寿,作协领导必须到场。刚到作协的第一年,他就先后和作协领导到冰心、艾青、臧克家三位文学巨匠家里祝寿。他清楚地记得“艾青老比臧克家老小五岁,冰心老比克家老长五岁”。通过上门送工资和信件时的短暂聊天,对老人们的个人爱好都了如指掌。冰心老喜欢桂花,更爱红玫瑰。自诩“百岁儿童”的克家老不要蛋糕,就喜欢喝酸奶。93岁的克家老人不慎摔了一跤,他和作协的领导担心得整宿睡不着觉。
作协把作家当亲人,主动和作家交朋友,那种关系和联系是真挚而深厚的。得知办公厅要去上海看望巴金老人时,曹禺嘱托:“见到巴金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问冰心老人要捎什么话给巴老,冰心老调皮起来:“请他多保重,还要问问他想不想我这个老太婆”。他常常笑言自己是作协机关掌管吃喝拉撒的大管家。从上到下,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活泼亲切的气息深深契合了“作家之家”的气质。
办公厅在为作家排忧解难上挖空心思,实实在在为作家解决实际困难,分担创作的后顾之忧。先后帮助翻译家汝龙挂号看病,给史铁生住的平房安装了热水器,尤其是在作家路遥去世后,家里经济条件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他和作协领导主动出主意,想办法,及时为其子女支付了上学的学费。
开源节流,筹措经费,改善条件,竭尽所能为作家办好事办实事。80年代,他刚转业到作协机关时,五六个人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沙滩北街的简易板房里。多年后,尤其是在他主持办公厅期间,多方呼吁,筹措资金。百年大计,监督施工。一座供中国作协机关办公的楼房兼全国作家活动中心拔地而起,并先后筹建了文学会堂、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现代文学馆,北戴河和杭州两个“创作之家”也相继挂牌办公;推动设立了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支持鲁迅文学院的函授教育,为助力文学新人铺路搭桥。作协会员也由80年代的几百人发展到五千多人。并在上海、山东、山西、内蒙古、湖南、广东等地设立了6个全国文学创作中心。中国作家网曾在2019年以“中国作协70年:记文学工作者李一信”为题发表了对他的专访文章。文学圣殿里挂满了从这里走出去的作家们的合影,其中有一张,他站在角落里面戴微笑,像目送雏鸟的老枝。
(五)
读读写写的惯性,自然是在作协工作养成的。在他担任办公厅主任期间,始终坚持自己写工作日记,也要求秘书处的同仁们写工作日记。他还额外给自己定下了“每天看一个短篇,一周看一个中篇,一季度看一部长篇”的文学阅读计划。调任鲁迅文学院任副院长后,鲁院的所有课程,他只要有空都去旁听。他常说自己是“月亮里的兔子沾了光。圣殿里的耗子,耳濡目染,学得几句经文,也恐念歪的不少,不敢妄言已入堂奥。在作协工作,到处都是你可以描红的帖子,跟社会上的文学爱好者相比,这是多么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啊”!
他没有显赫家世,只有笔耕不辍;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家国情怀作舟;他坚信咬住青山不放松,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最挺拔的树。只要根须深扎泥土,枝叶总会触到星辰。
他上学期间就爱好文科,1973年陆续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先后出版《恋情记》、《圣殿有约》、《人生有缘》、《人生圆舞曲》、《感悟》、《心灵牧歌》、《知守斋诗稿》、《无中生有》、《他山之石》等文学作品23部。其中“檀香木与伴生树”获《八小时以外》杂志85年度优秀作品奖;“神书”获《中国作家》杂志“恒裕杯”优秀小说奖;“妈妈的祭歌”获国际母亲节优秀作品奖。但他从来不说自己是作家,总是自谦“我就是文苑篱边一颗草”。有缘默读着这样的文字,深切体会着高尚的人品,我好像吸吮着甘甜的乳汁,寝润着甘霖的心田,享受着前所未有心灵洗礼。
作家李一信的故事,早已不再是一个人的传奇,他是所有山沟里仰望星空者的缩影,是用家国情怀和文字打破命运壁垒的楷模。他让深山里的脚印成为路标,让平凡的人生拥有被铭记的重量。
山里有鸿雁
十年笔作耕
一朝扬四海
莫忘鼓山棱(诗:刘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