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乡
己亥腊月,二弟家杀年猪,邀我回老家后街吃刨锅汤。冬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离开老家四十二载,我沿着乡村振兴背景下修建的水泥路,一路走到几十年前工作过的地方——大山村民组。这条路,曾是我年轻时每日往返的羊肠小道,如今已被拓宽硬化,蜿蜒而上。
记忆中的山溪哗哗作响,那水流从大山深处涌出,滋养着山下成片的农田。1976年我退伍回乡,被选为新舟公社金中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负责保心、一心、大堰、大山四个生产队。当时要求与群众同劳动180天以上,大山队条件最苦,三面环山,仅西面有条出山的羊肠小道。
站在山脚下向上望,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当年在这片土地上,我亲历了集体生产最动人的一幕——薅草锣鼓。生产队选出两个有文化的社员,一人持锣,一人背鼓,随着锄草队伍边走边唱。那铿锵的节奏,即兴的歌词,不仅调动着社员的劳动热情,还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农耕文化。
锣鼓震响,山歌穿云:"朱家老二锄头快,姚家媳妇跟上来!王老五你莫要躲,三棵玉米你漏两棵……"百十号社员应声挥锄,尘土裹着乡音在包谷地翻滚。那些即兴山歌带着泥土的芬芳,表扬勤劳的,鞭策偷懒的,让平凡的集体劳动变得诗意盎然。
今 昔
水泥路虽平坦,脚步却愈发沉重。沿途所见让人喜忧参半:多数木房已翻建为砖瓦房,山上的植被苍翠茂盛,昔日的幼苗已成参天大树;偶见六七只蜂箱摆放在农家院边,鱼塘里几尾小鱼在清水里悠闲游动;春节返乡的小车停在院落旁,像是在诉说现代生活的气息。
然而,走近那曾经欢唱的溪流,心却猛地沉了下去——往日奔流的溪水几近枯竭,沟底横陈着矿泉水瓶、牛奶盒、塑料袋。我向一位在地里打猪草的农妇打听:"老嫂子,姚老贵家还住这里吗?""早不在了,都走了,有的搬走了,有的过世了..."她停下手中的活计,"你是哪家的客人?"
自报家门后,她顿时热情起来:"原来是夏书记!去我家吃饭不?"这淳朴的乡音乡情,瞬间让我眼睛发热。可举目四望,当年一起劳作的乡亲们,如今安在?这片曾充满欢笑的土地,为何变得如此安静?
流 变
回程途中,所见更令人忧心。昔日绿油油的冬田景象不见了:大片的油菜、麦苗、胡豆、碗豆被零星的树木花草取代,良田沃土成片撂荒。一位老农告诉我:"如今新舟好多人买米吃哩!"这话像根针刺在我心上——"一碗泥巴一碗饭"的故土,何以至此?
站在村口四顾茫然,不禁想起当地群众反映的问题:"修高速凿隧道影响了水源。"附近相隔几座山的村寨,老井干了,溪流断了。今天,放眼广大乡村:路通了,房子新了,人却少了;春节热闹几日后,年轻人又要返城了,村庄复归寂静。
月光下召开群众大会的场景如在昨天:男女老少坐在院坝里,借着月光讨论农事,孩子们在一旁追逐嬉戏...那样的热闹,那样的凝聚力,如今何处寻觅?
三 忧
此行所见,让我辗转难眠,生出三大忧虑:
一忧水源断流。昔日养活成百上千人的溪水几近干涸,高速公路建设的代价是否太大?水是农业之脉,乡村之魂,没有了水,山还是山,村却非村。
二忧土地撂荒。"一碗泥巴一碗饭"的宝地竟要买米下锅,良田沃土改种风景树。中央一号文件连续几十年关注三农,可实际效果在哪里?乡村振兴,不应只是建起新房,更应守住粮仓。
三忧人才流失。平时村中所见,多是老弱病残,村庄失去了壮劳力,乡村如何振兴?留不住年轻人的乡村,终将成为无根之萍。
思 索
四十余年,弹指一挥间。从薅草锣鼓到寂静山野,从集体生产到个人务工,从吃大锅饭到买米下锅...这变迁之路,我们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乡村振兴,核心何在?是修更多路、建更多房?还是让水常流、田常绿、人常在?那象征集体精神的薅草锣鼓,是否只能成为记忆中的绝响?
带着这些疑问,我站在硬化路面与干涸溪沟的交错的路口思索……转头回望大山,惟愿溪水流处,乡魂归来。
重回故地,难见故人;再温昔景,不似当年
溪流哗哗是追忆,薅草锣鼓成绝音。
乡村振兴路何往?留得青山待后人。
于己亥年腊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