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与曙光

—访乌鲁木齐市米东中医院退休内科主任刘茂林

                       作者 ：恩清

即将退休了，我不再是住建部《城乡建设》杂志驻新疆工作站的站长，而是乌鲁木齐市水磨沟区文联作协的一名副主席。作为“李站长”，我奔走于央企、国企、民企和私企之间，游说各大企业的老总在我居住过的地方“一炮成功”拍摄电影并建造影视城，打造都市里的农家小镇，可是企协说没有故事。作为“李部长”，我看到左宗棠、纪晓岚和林则徐来到了水磨沟景区，看到天王、地王和鞋王在北山坡上居住过的地方，可是作协说没有钞票。

看样子，想在“一炮成功”为水磨沟区的文化旅游事业做件大事并非易事。

不仅要故事，还要钞票。

一天上午，我与一个文旅代表团考察“一炮成功”景区。

自治区企协的说：“可以把乌鲁木齐市有名的企业家请到北山坡来，编故事。”

自治区作协的说：“可以把淄博蒲松龄家乡的狐狸精请到红桥墓来，演节目。”

我说：“万元户会见狐狸精？书生不仅丢了饭碗，还当起了红娘，残忍！缺德！”

自治区宣传部的说：“一个是改革初期的小镇，一个是红桥式的聊斋文化。乱地与荒坟，虽说是肥水与粪土，可是转眼间就变成了鲜花与硕果。

好事，可干！只要能够把游客引来，只要能够推进水磨沟区的经济发展，干吧！”

这时，米东区作协主席段荣萍打来电话，问我能否采访一位米东中医院退休已久的大夫。我不想答应，因近日确实很忙，可想到女侠这么看得起我，我还是勉强的答应下来。不料，大夫却不爽快，他拒绝了我。在医院的要求下，在儿子的劝说下，他总算答应见我一面。

破旧的小区，破旧的楼房，破旧的住宅，破旧的装饰……一切都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

我坐在陈旧的沙发上，他坐在陈旧的高椅上，我们面对面地望着。

我问：“姓名？”

他答：“刘茂林。”

我问：“民族？”

他答：“汉。”

我问：“籍贯？”

他答：“河北省衡水市景县。”

我问：“出生年月？”

他答：“1941年11月18日。”

我问：“您的经历？”

‘

他答：“1957年，在河北省衡水市景县初中毕业考入新疆石河子市卫生学校；1959年，在兵团农十师181团卫生队工作；1983年，在兵团农七师134团卫生队工作；1986年，在米泉中医院工作；2001年底退休，至今已24年了。”

我问：“您的爱人？”

他答：“本院职工，走了，不提她了。”

我问：“您的孩子们？”

他答：“老大，女儿，69年的，56岁了，退休还不到一年。下面两个是龙凤胎，大一点是姐姐，小一点的是弟弟，79年的，46岁了，还得自谋生路。好了，不提他们了。”

我问：“您的荣誉？”

他问：“什么荣誉？”

我答：“就是您在单位里的贡献。”

他说：“干了一辈子医生，说医术高超，也不为过错；说医德高尚，也不昧良心，可是就是没有贡献。”

我问：“怎么会没有贡献呢？”

他答：“怎么会没有贡献呢？我也常常问自己，可就是没有贡献。我想要的，医院不给；我不想要的，医院硬要塞给我。”

我问：“这是为什么？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告诉你？你告诉医院的领导，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普普通通的大夫，我不希望大家都知道我和我的家庭。好了，你走吧，采访到此结束！”

我退出，在院子里给段主席打电话。

我说：“他不欢迎我采访他，他不希望大众知道他和他的家庭。”

段主席说：“你再努一下力。”

我说：“他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可思想却很落后。”

段主席说：“不可能。医院不可能把思想落后的人推荐给文联，或许前任领导看不上他，但是现任领导看得起他了。别放弃，再努一下力。”

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却很贫穷？与当今的社会格格不入？

有故事，一定有故事，我不打算放弃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给他儿子打电话。

他住院了，身体不舒服，不希望有人打搅。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给他儿子打电话。

他出院了，可身体仍不舒服，仍不希望有人打搅。

段主席催我了，可是没米我怎么做饭。

我决定去淘米。

他儿子悄悄地告诉我，他大姐下午四点钟回家看他老爹。于是，我便等待。等他的女儿进门，我也进去了。我坐在沙发上，耐心的等待。他躺在卧室，赖着不出来。半个小时后，他忍不住了，出来了，站在了屋子当中。

他问：“咋的了，耍横？”

我答：“对不起，您不帮忙，我交不了差。医院，过去的领导也许不看好您，可现在的领导非常重视你。”

“真的？”他有些震惊，心情好了一些，说道：“那好，你就问吧，我回答你就是。”

我问：“您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答：“话剧团做道具的。”

我说：“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工种。”

他说：“那当然。解放初期，话剧团在制作道具方面展现了极高的创造力和敬业精神，尤其是在资源匮乏的条件下，通过集体的智慧完成了一系列经典剧目的演出。如《霓虹灯下的哨兵》，要求换景的速度要快、要准，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的服装和武器等要真、要实。不像现在，到处穿帮，漏洞百出，缺少认真二字。”

我问：“您为什么上卫校？”

他答：“不为什么？因为当时没有别的，只有卫校。”

我点点头。

他说：“1949年，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卫生学校（石河子大学的前身）随军进入新疆，参与当地医疗卫生建设。1952年，该校师生组成牧区医疗团队，深入伊犁、塔城、迪化等偏远牧区，为十三个民族三十万牧民提供医疗服务。此后，该校继承和发展了解放区的办学传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并结合实际需求采取灵活多样的办学模式，巡回医疗，培养人才，为广大牧区提供医疗保障。卫校的毕业生最终成为了新中国医疗卫生体系的重要基石，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农村合作医疗和基层卫生服务的发展。”

我点点头。

他挥一下手，做了一个翻篇的动作。

我赶紧问：“您的爱好？”

他接着答：“二胡、风筝和书法。

我问：“您对二胡有什么看法？”

专业。

我问：“您对风筝有什么看法？”

他答：“啊，风筝，形的享受。由骨架、蒙面和装饰组成。材料为竹篾、宣纸和丝绸、手绘和剪纸。有软翅的，如蝴蝶和蜻蜓；有硬翅的，如沙燕和人物；平面的，如八卦和脸谱；立体的，宫灯和火箭；还有串式的，如蜈蚣和雁群。起源于东周，鼎盛于唐宋，梁武帝被困用此求救，马可·波罗把此带到欧洲。扎时，要对称平衡，弧度要精准；糊时，要平整无皱，松紧要适度；绘时，主题鲜明；放时，适应风力，调节提线角度。有潍坊风筝、北京风筝、天津风筝和南通风筝之别，各有各的特色。风筝集娱乐、艺术、科技于一体，不仅是飞翔的艺术，更是中华智慧的空中诗篇。”

博学。

我问：“您对书法有什么看法？”

他答：“啊，书法，声与形的享受。每个字都有声，阴、阳、顿、挫；每个字都有形，篆、隶、楷、行、草。篆书，讲究圆润与均匀，如《峄山碑》；隶书，讲究横平竖直，蚕头燕尾，如《张迁碑》；楷书，结构严谨，笔画清晰，如颜真卿《多宝塔碑》；行书，挥笔自然，书写流畅，如王羲之《兰亭序》；书草，分章草，也叫隶书快写；今草，王羲之和王献之的；狂草，张旭和怀素的。可现在的人，有的比张旭和怀素还狂，笔墨纸砚他要，萧散自如他有，可写出的字赶不上我孙子。书法不仅是写字，更是一种修身养性的艺术，讲究的是平衡对称、疏密得当和主笔突出，讲究的是笔法、结构、章法和气韵，容不得践踏。”

精辟。

我问：“你对疑难杂症的看法？”

他问：“你指哪一个？”

我答：“高血糖。”

他答：“糖尿病是一种以高血糖为特征的慢性代谢性疾病，主要由胰岛素分泌不足或作用障碍引起。主要有1型糖尿病和2型糖尿病之分，初期可通过饮食和运动控制，后期可能需要药物或胰岛素。空腹血糖 6.1–6.9 mmol/L 或2小时血糖 7.8–11.0 mmol/L。糖尿病的预防是健康饮食、规律运动、控制体重、戒烟限酒和定期筛查。”

我问：“高血压。”

他答：“高血压就是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时对血管壁造成了过高的压力，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收缩压 ≥ 140 mmHg和舒张压 ≥ 90 mmHg为正常，不容忽视。它是‘沉默的杀手’，破坏你的心脏、大脑、肾脏、血管和眼睛，没有明显症状时危险极大。因此，除了药物治疗外，还应注意饮食、运动、心理和睡眠。高血压虽然常见且可能伴随着终身，但通过积极、规范的管理，是完全可以被有效控制的。关键在于：早发现、早干预、长期坚持！”

我问：“高血脂。”

他答：“高血脂是指血液中脂质水平异常升高的一种常见健康问题，是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血管疾病最重要的危险因素之一。主要成分：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甘油三酯。危害性极大，除了药物治疗外，要注重健康的饮食和规律的运动。”

我突然出击，问道一个我一直疑惑但非常想知道答案同时也是一个很核心的问题。

“内科主任同志，您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爱好广泛，可是你为什么还这样贫寒？”

他一怔，侧过身去，开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想，我一定踢到了铁板。很快，他就要下逐客令了。可是，我没想到，他不但没有，而且还面对我坐在了那把高椅上。

他说：“解放初期，连小学生都缺，就别说初中生了，更何况我还是专科院校的学生。那时候，不敢多想，一心只为老百姓。我们医院的一位女护士，发错了药，被送去了劳改。我们医院的一位男护士，打针时捏了姑娘的屁股，跳楼自杀了。所以，那时也不是什么理想社会，不仅思想紧张，而且日子也紧张。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再让少数人领着多数人靠勤劳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伟人的想法没有错，可是现实呢，先富起来的少数人丢下了多数人过起自己的日子。于是，多数人也跟着少数人学，贪污成性，腐败成风，老虎苍蝇到处都是。领导干部盯着工程和器械，医生护士紧盯着患者和药品。金钱至上，视生命如粪土，于是就有了‘红包’、‘回扣’、‘过度医疗’、‘无病治疗’等乱象。我是内科的主任医师，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爱好广泛，是个好人，不想变坏，可医院却逼着我变坏。只要变坏了，拿起刀子去割老百姓的肉，就可以富有。我拒绝，一心一意地为受伤的老百姓疗伤。因此，我很穷，没有肉吃。”

我说：“这就对了，如果你变坏了，拿刀子去割了老百姓的肉，那么你就不会有今天。”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理。”

我说：“看看那些割老百姓肉的人，老虎被关入囚笼，苍鹰被拍入粪坑。伟人想的没错，少数人必须领着多数人靠勤劳走共同富裕之路。你想想看，我们的党纪、国法和教育不正在干着这样的事情吗？”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理。”

我站起身来，弯下腰去，把嘴唇贴近他的一只耳朵，轻声地说道：“你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多才多艺，可是，你不服气，还有那么一点羡慕贪官，还有一点不甘心呢。放下心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老百姓吧，这样你就完全彻底的自由了。”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理。”

这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有一滴下来，接着奔流而出，我赶紧拿来毛巾擦净他眼角的泪。

他说：“你写吧，总有一天，我会离去的；总有一天，所有见过我的人会离去的，所有没见过我的人也会离去的。但是从你的字里行间中，后人会找到‘刘茂林’这三个字。虽然他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爱好广泛，但是他贫穷，既照顾不好妻子，也照顾不好孩子。可是他却照顾好了他的每一个病人，没乱花过他们的每一分钱，没骗过他们的每一分钱，更何况他还知道今后没人敢乱花他们的每一分钱，没人敢骗他们的每一分钱。因为有了党纪、国法和教育做后盾，有了像刘茂林这样的专家做裁判，他的妻子和孩子也理解他。所以他会度过黑夜，快快乐乐的走进他所期待的曙光里，看着他的子孙后代茁壮成长……”

临走走的时候，夕阳下去了，黑夜来临了，曙光就在前面……

噢，明天还有“一炮成功”景区的事情，不过这已经不是一件大事了。

因为通过与大夫的交谈，我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大事：呼吁乌鲁木齐市在招商引资、促进文旅和发展经济的同时，千万不要忽视了作为乌鲁木齐市的市民那心灵深处的东西……

                      2025年6月2日于乌鲁木齐

作者简介：

住建部《建筑》与《城乡建设》杂志新疆负责人，中国建筑设计院与中国建筑总公司《施工技术》杂志新疆负责人。新疆与兵团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理事、乌鲁木齐市水磨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兵团朗诵艺术学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