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陪考
文/胡文锋 图/魏锦 编辑/谦坤
晚饭后,照例出门散步。突然看到附近酒店门口,好些行色匆匆的身影手里都提着保温袋,像捧着什么宝贝,脚步飞快地进出大门。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高考快到了!考场就在眼前,这酒店里住下的,准是临阵磨枪的考生,而那些匆匆奔忙的,自然是操不完心、放不下牵挂的爸妈了。
身为父母,我经历过陪考;作为旁观者,我目睹的高考更让人百感交集!前年陪一位好友去考场,那气氛,连空气都像凝固了。场外密密麻麻的人群,眼神焦灼得像荒年盼救济粮,无数双眼睛越过院墙,死死盯住里面那无声的战场;门内伏案疾书的年轻身影,透着初飞雏鸟般的惶恐。那道铁门,简直像划开了命运的楚河汉界。
收卷铃猛地一响,大门洞开。瞬间,院内院外就成了一片悲喜交集的海洋。我呆呆站在一旁,眼前掠过一幕幕:一对母女抱头痛哭,肩膀抖得厉害;旁边一位父亲,只是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嘴唇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这些无声的抽噎和沉默的拍打,穿透了模糊的镜片,也重重撞在我心上!那一刻,我真不知道眼前这些不肯熄灭的期盼之光,是否还能像倔强的幼苗,挣扎着破土见青天?
那天,我没有随那对赶考的父子离开,反而在渐渐空寂的校园里,找了个角落席地坐下。指尖无意触到身下微凉的泥土,我下意识抓起一把,攥在手心。那泥土颜色深沉,气息古旧,仿佛从遥远的历史深处而来。心头猛地一震——一千三百多年了啊!从连科青云的贡院,到如今激情弥漫的校园,这捧泥土的气息变了吗?无论是古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还是今日“一考定终身”的高考,这方寸考场,永远上演着惊心动魄的命运悲喜剧。多少寒窗苦读,一步登天,喜极而泣;又有多少悬梁刺股,一朝梦碎,痛断肝肠!
此情此景,猛地又拽回我陪自己孩子高考的旧日记忆。孩子先考艺术院校,再战全国统考。记得放榜那天,看到孩子名字高居榜首,我脸上绽开狂喜,泪水却也止不住地滚下来。那笑脸,是给自家孩子的;而那泪水,却是在那日与几位工薪阶层的家长交谈时涌出的。听他们含泪诉说:为了托起孩子的希望,有的早已倾尽所有,砸锅卖铁,最终却只能无奈面对名落孙山、前路茫茫的结局。这沉甸甸的现实,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泪水便再也关不住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仿佛穿过时光隧道,依然散发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执拗味道。千载制度孰优孰劣,实在难以轻断。但有一点却如磐石般清晰:对家无恒产、朝中无人的寒门子弟而言,那张薄薄的文凭,仍是跋涉过千难万险后,抵达彼岸最可能抓住的浮木。那扇沉重的考场铁门,标记着万千命运的起点,炽热与冷酷并存。然而,门外父母手中保温桶里不散的热气,却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最原始的乞盼与爱意。它悄然温暖着门内紧张搏杀的身影,也温柔地融化着门外寒门子弟心头凝结的冰霜。
这热气袅袅升腾,穿越千年尘埃,也模糊了贫富之间冰冷的界碑。它持续蒸腾、飘散,虽未必能填平所有命运的沟壑,却终归以最朴素的方式,宣告着人生不熄的向往与坚韧的守望。当寒门学子在命运的考场上奋力一搏时,门外,永远有无数双粗糙的手,正熬煮着滚烫的汤,小心地滋润着那一点向上攀爬的希望。
回到家很久了,掌心里仿佛还留着那泥土微渺的温热,鼻尖萦绕着历史深处的气息。科举士子的青衫与今日考生的校服在时光里叠印——那些超越成败的起落沉浮,如同四季冷暖在时空中交织。纵然世事坚硬如铁,人间自有一股不可熄灭的希冀与暖意。它告诉每一个向上跋涉的年轻身影,努力拼搏吧,哪怕只是寒夜里的星火,也足以燃成燎原的光。
感记于二O二五高考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