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崴（台北） 画
父亲在梦里远行
父亲离世后
多少年过去
却没有到梦里来过
离家前，到坟上告别
带了纸钱，带了酒
不说话，跪下来，低声哭泣
转身时，坟上蒿草摇曳
杜鹃花,在山坡鲜艳
早起时，对哥哥说
梦见爸爸回来送我了
他走在凄凉的路上，一个人
不言语，也不回头看我
可我分明看见他哀伤的眼神
那么舍不得
却要义无反顾地上路
哥哥愣愣地看着我
没说一句话，转过脸
去忙手里的事情
割柴
那年，正月初二开山
全村六个小组一起进山
盛世之下，满坡都是割柴人
父亲抓阄，抓到最远最高的鸡冠山
再爬几步就骑上鸡冠
看遥远的棒槌山
只要一回头，就看见别人
在他坡下顺手割柴
山顶风大，柴草盖不住地皮
我和父亲弯下更低的腰
把可怜兮兮的柴草割下
谁也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
领我割柴。只有那片柴草地
年年起风，岁岁提起镰刀
我撞见了磨刀人
途中，磨刀人自顾推车赶路
他不知道我给予他
俯身丈量，日落之后
还有多少剩余可用。他只顾赶路
停下来吃饭，掂量今日
磨了几次刀，某一客户递过来的钝刀
还有刀身后面主妇的语言
愁容或笑脸。我被他横卧独轮车的
板凳牵制，向时间背面走去
那时候，路上多尘土坎坷
长板凳骑在人的肩头，走街串巷
与修锅补碗的匠人，偶遇
黄土梁大碾道。他们把五湖四海的
山水，放在一锅烟里吸
然后，再岔开交汇路途，各自
背负江湖。推独轮车的匠人求生术
在红尘中写意青铜，成为现代
稀缺的古旧符号。而我已是黄土梁
久不回家，难以记数的多少代后人
在夜晚到来之前，被反流而来的
一股带泥沙的流水冲撞
翻出了陈年往事
老唐
老唐住在对岸山脚下
用独门独户，把守东山口
河水流过门前庄稼地
看见有人在院子里抱柴
屋顶的炊烟就会按时升起
一个瘦而高的人过河
独轮车上是破口袋、盘子称
这就是收破烂的老唐
他结巴得厉害，总是——嚯嚯嚯嚯
没完没了。母亲说
谁都算不过老唐，他独创的
嚯嚯声，是暗中盘算的
障眼法。他凭这种
装傻的本事赚钱
河水涨起的雨季，他站在岸边
喊：不——轻！不——轻！那是
他儿子“福庆”被他叫歪的名字
也是两岸人都窃笑的趣事
如今，老唐早就不在人世
伏在山脚的旧屋，不再有炊烟
升起。养大的后代，推翻了他的
旧生活。推过的手推车
也像又瘦又高的老唐
随着流水，没有了踪迹
小孤山的日出
在旧岁月，年幼的我
总是越过窗前高高的土坎
看红日爬上远处的
小孤山
那张小脸，一直想
跨进通红的太阳，飞离大地
当太阳离开山头
我便顺着旁边的山坡
在土坎上学着父亲，救起受伤的
蜜蜂。它们在阳光里忙碌
小孤山坐在我遥远的身后
冬天，我会在小山一样的
柴堆后面，上演离家出走的剧情
对着没有太阳的小孤山
垂泪
今天，我坐在明亮的新居
再看小孤山日出
已经有了叠加岁月的能力
抬高的视线，使小孤山矮了许多
那里的日出，已经有了
对镜一生的意向
黄土梁的历史很难挖掘
泥土在黄土梁上
向阳或者背阴，风
不停地吹过来，我们说起
黄土梁隐约的历史
小孤山当住去路时，我们踅身
走向另一条小路。说到
曾经的老张家像一场大雪
在冬天过后消失了
那是一页哥哥新挖的历史
被雇佣而来的纸张艺人
扎出从村东到村西的
热闹与繁华。但我无法问及
为燃烧而生的那些纸艺
到底烧尽了什么
才使得这一大户人家
无颜再撑起自己的尊严
从黄土梁单薄的脊背上
走下来，我突然明白
我和哥哥都没有能力
将这条黄土雕刻的脊梁
深挖下去
我们在那些活过的佛爷
面前，沉默的太久了
路也有聚会的可能
通衢出入扰攘，曲径
通往山川与大地。大河的走向
必须由水来决定。大地上
总有新的脚印出现
而荒草不知掩盖多少旧遗址
趴在母亲背上，村街夜景
是露天影院的跨院
她的脊背是摇篮轻轻的梦
挖防控洞的母亲，从黑暗中
背出的新鲜泥土，又以另一种
姿态，诞生在阳光下
背土的空档，她坐的石头上
咬断线头，重新纫针
这些谁也看不见的雕塑，存放
在记忆里，等待一遍又一遍擦拭
我在幼年打死的那条蛇
一直等在路边，伺机复仇
它吐出蛇信，在暗地里
数我的头发。我每次路过
都要打乱它的野心
才能击碎一场复仇计划
黄昏来临。父亲直起腰身，又
再次俯下，加快速度
完成我锄剩下的半垅玉米
这些交织在大地上的路径
都已隐没在荒草中
它们睡意朦胧，不肯露面。但我
还是请出这些纹理清晰的线条
它们缓慢起身，飘忽不定
我用记忆喂养，使它们饱满鲜活
跃动在遥远的时光里
老去的土地
少年身淹没在大兵团
平整土地的洪流
贫瘠和苍白填满了早战加夜战
哥哥率几个团员开荒
镐头和铁掀撞击青春骨骼
翻新的泥土用梯田形式
散发新鲜潮湿，吸食一代农民
最好年华。六兄妹
只有哥哥坚守在土地上
成为站在山顶的人
他将新土地变旧，涣散成
没有骨架的原始山坡。把水田耗成旱地
耗去了谷子、大豆和高粱
最后和玉米相伴到老。干旱的今年
哥哥为玉米装上喷灌救命
活命的玉米，又被一场冰雹践踏
一切就像涿州的那场大水
谁都没有办法阻拦
与堂哥饮酒
透过酒杯，他在遥远的春天
涨红着脸，看我为他佩戴
新郎红花。抬头时
又成了地头开会的小队长
杯酒下肚，我用开花的脸
接住他说出的赞许
听到会说话的原因，是
我在写诗歌，他张大嘴巴
又听到，会把他写进诗歌
脸上又添了一层光彩。我们翻检旧事
说起他用夜来小赌，缓解疲劳
说起他引以为傲的双层小楼
更早超生游击的甘苦
我对他说，写诗和他种地一样
只是，他用身体写，我用心写
他笑着摊开双手，像摊开侍弄的
二十亩丰田，孩子一样笑起来
康洁，河北承德人 。诗歌作品见于《诗选刊》等报刊，获各级诗歌奖，现居承德。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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