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迁徙
机场里,孩子背上行囊,渐行渐远,终在海关门后化作一个模糊的光点。我伫立原地,忽然体味出几分宿命的意味——孩子越有出息,翅膀便越硬,越要飞向父母臂膀无法企及的远方;反倒是那些羽翼未丰的,往往栖落在老巢周围,甚至啄食着亲鸟日渐稀疏的羽毛。这似乎已成世间不易的规律。
看着孩子身影消失之处,竟无太多愁绪,反倒有股微妙的释然悄然升起。孩子能独自振翅高飞,其价值远胜于蜷缩在父母羽翼之下。雏鸟的翅膀生来是为了搏击长空,而非在温暖的巢中退化。能去美国也好,往欧洲也罢,飞得越远越好——那里有更辽阔的天空。孩子能独自振翅高飞,其价值远胜于蜷缩在父母羽翼之下。
当故土熟悉的坐标从机窗下彻底消失,那曾由父母悉心搭设的温室也陡然瓦解。孩子在异国他乡必须亲手撑起一片屋檐:寻租屋、买饭食、添衣物,样样皆须亲力亲为;更要紧的是,如何与不同肤色、不同腔调的人打交道、交流乃至交锋。每一次开口,每一次交涉,都是一次孤身面对世界的操练。当语言的脐带被骤然剪断,孩子便不得不独自在异质的土壤里挣扎着生根。他不再是家中那个只需一声呼唤、万事便有回响的孩子——在陌生的土地上,他必须学会做自己的主人,独自面对风雨,在无人扶持处站稳脚跟。
在异乡的磨砺中,语言之刃被磨得格外锋利。在国内大学里学得再久,英语常不过是纸上符号,是考试卷上的死知识,一旦开口便如患失语症,窘迫得面红耳赤。可一旦被抛入全然陌生的语言洪流,生存的本能便会逼迫着口舌笨拙者挣扎开口,强迫耳朵去捕捉每一个陌生的音节。于是,哑巴英语的硬壳终将被打破——日常的柴米油盐,课堂的唇枪舌剑,皆成了淬炼语言的熔炉。语言不再只是符号,它成了渡河的舟筏、御寒的衣裳,是真正赖以活命的工具。
人的一生,为何要如守着一方池塘的青蛙?囿于一国一制,固守一地一职直至老死,生命岂不成了单薄而苍白的纸页?人生之价值,在于其丰饶的层次、广阔的幅度与刻骨的深度。生命的本质是经历,而非固守。我常暗自思忖:人当如候鸟迁徙,穿越不同的气候带,经历多种职业,在挫败中淬炼筋骨,阅尽人性的明暗光影,双脚丈量过地球的多样经纬——这才是真正活过一场。
说到国家盛衰,有人预言美国将跌落为一流之末,中国则跃升为一流之首。然而所谓一流国家,其真义究竟何在?于我看来,百姓生活之安稳富足才是真正的圭臬:能住得宽敞,食得丰美,享有安宁与优渥的保障,才是可触摸的幸福。至于军力强盛、声威远播,不过是浮于云端的幻影。瑞士等国百姓的日子,岂非比某些强权铁幕下的勋章更令人心驰神往?看看某些国度,纵使威名赫赫,老百姓却深陷于物质贫瘠的泥潭——收入悬殊如五万美金之于三千,一道鸿沟便划开了两种人间。物质是幸福的河床,社会终究无法脱离金钱的流动而存在,家庭之舟的安稳,亦无法漂浮于匮乏的虚空之上。
曾闻一桩实验,荒诞又冰冷:人被圈定在一小块空地上,日复一日站立,换取几百金钱,直至老死。这狭窄牢笼中的一生,除了金钱的冰冷堆叠,其余皆是空白。这固然是极端的隐喻,却映照出无数人真实的生存图景——囿于一方水土,固守一种生计,直至生命油尽灯枯。这样的一生,纵有金钱垫底,却匮乏了生命本该拥有的万千滋味与体验。
故而,当孩子选择远渡重洋,我心中并无撕扯的痛楚。他们将在异域的天空下独自梳理羽毛,在陌生的语言中重新学语,在迥异的土地上重新扎根。这迁徙本身,便是生命对单一轨迹的挣脱,是对精神疆域的开拓。
生命本身便是一场盛大的迁徙。候鸟振翅,不为逃离,只为追寻更丰沛的阳光与更广阔的天空。倘若此生不曾飞越重洋,不曾呼吸过异域的风,那羽翼之下再温暖的巢,终究也成了镀金的囚笼。
当孩子化作天边的黑点,我仰首望去——云层之上,定有无数翅膀正划开气流,飞向地图上未曾标注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