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时光长河的星辉中
——《时光之河》的史诗气象与诗魂重构
文/木易
晨曦初露,露珠闪烁。吴惠良的组诗《时光之河》以“时光之河”为宏大意象,自“序章”的低语,经“沉思”、“探索”、“呐喊”、“沉醉”的跌宕起伏,最终抵达“终章”的馈赠。结构如精心编织的锦缎,章节间血脉相通,气韵流转,将穆旦的星辰、昌耀的慈航、闻一多的红烛、徐志摩的康桥、北岛的回答、海子的春暖花开、于坚的档案……悉数串缀成一条璀璨的珠链,镶嵌在民族精神的长河岸边。河流在此处并非仅是时间流逝的象征,更是民族精神生生不息的载体。那“从远古烽火到现代霓虹”的奔涌,其每一簇浪花都是“先辈的足迹”,每一道波痕皆是“岁月的诗篇”。此间意象系统精妙而整饬——“星辰”如穆旦沉思般照亮暗夜,“光”在闻一多的红烛上燃烧,“露珠”在晨曦中折射徐志摩的微光,“暖阳”抚慰海子诗中流浪的灵魂。这些意象彼此呼应,如星辰布列,共同织就了诗歌星空中属于我们民族的精神图谱。此般结构立意与意象经营,使得《时光之河》超脱于个体感怀,升腾为一部以诗为笔的民族心灵秘史。
一、沉潜与超越:“沉思”流域的苦难辩证法
在时光长河的“沉思”流域,穆旦与昌耀如两座兀立的礁石,承受着历史激流的沉重撞击。穆旦笔下“历史的伤痛与重生”,乃是其“在黑暗中闪烁”的星辰之光,照亮“灵魂的挣扎与命运的抗争”。其《赞美》中“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嘶哑呼喊,正是民族于危难中不屈脊梁的悲壮投影。吴惠良敏锐捕捉到穆旦诗中“历史的回声”,这回声穿越时空,在组诗里震荡为民族觉醒的深沉前奏。这种“历史的回声”并非简单的怀旧,而是以诗歌为手术刀,剖开民族肌体深处的伤痕与韧性。穆旦的《森林之魅》中“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的死亡意象,实则是对生命尊严的终极守护,其“沉思”之重,恰是精神超拔的基石。
与穆旦的沉郁相映照,昌耀则以“慈航”渡向永恒。《慈航》作为“爱的颂歌”,其伟大在于“用爱的力量,跨越生死的界限”。诗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的宣告,是生命在“苦难的海洋”奏响的凯歌。吴惠良以“希望的光芒,穿透岁月的尘埃”作评,精准点出昌耀诗魂的坚韧内核——他以个体之爱为舟楫,载负着在历史惊涛中沉浮的民族驶向救赎的彼岸。昌耀笔下的“慈航”,实则是一种诗性的救赎机制,它将青藏高原的罡风淬炼为神性的语言,将个人的流放转化为精神的朝圣。这一“沉思”乐章,因穆旦的历史之重与昌耀的爱之救赎而更显深邃浑厚,构成了一部完整的苦难与超越的精神辩证法。
二、光焰与波影:“探索”河段的双重变奏
当河流奔涌至“探索”的河段,闻一多与徐志摩的诗笔,如双星辉映,照亮了现代汉语诗歌美学的不同向度。闻一多《红烛》中“烧破世人的梦,烧沸世人的血”的烈焰,是“燃烧着理想的火”,其光芒锐利如剑,既“照亮了黑暗”,亦“照亮了未来”。吴惠良将其喻为“晨曦中的露珠,晶莹剔透”,赞其诗艺的纯粹与理想的璀璨。这“露珠”折射的乃是闻一多所倡导的格律之美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实践光芒。闻一多的探索,是带着镣铐的舞蹈,其格律实验如《死水》中对“一沟绝望的死水”的精雕细刻,实则是在腐朽中淬炼美学的锋芒,为新诗形式开辟了一条融合古典与现代的“红烛之路”。徐志摩则在康河的柔波里追寻另一种诗意。“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再别康桥》的轻盈,恰如吴惠良所言的“春日的微风”,吹拂心田,“留下无尽的思念”。然而这“轻盈如梦”的抒情背后,未尝没有时代苦闷的投影。徐志摩对“爱、自由、美”的执着讴歌,在动荡年代中亦是一种倔强的精神姿态。其《偶然》中“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的苍茫感,透露出浮世飘零的深切体认。吴惠良对此虽未深掘,然“荡漾着青春的影”一句,已暗示其诗中永不褪色的生命活力。闻徐二人,一者如烛火般炽热进取,以形式的革命承载启蒙的使命;一者如波光般温柔流连,在情感的幽微处开掘现代人的心灵图景,共同丰富了现代诗歌探索的斑斓光谱。
三、雷霆与洪钟:“呐喊”峡谷的启蒙交响
河流进入“呐喊”的峡谷,北岛与杨炼的诗句如雷霆炸响。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时代的呐喊”,以其冷峻的悖论修辞和“我不相信”的决绝姿态,确如吴惠良所感,“在黑暗中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它“如雷霆万钧”,不仅“击碎了旧世界的枷锁”,更以其强大的思辨锋芒和怀疑精神,“唤醒了沉睡的灵魂”,成为一代人精神启蒙的旗帜。北岛诗中的“呐喊”,是高度智性化的产物,其意象如“镀金的天空”(《结局或开始》)、“走向冬天”(《走向冬天》)等,构建了一个充满隐喻与张力的符号系统,在语言的冰层下奔涌着思想的熔岩。杨炼的《大雁塔》则如洪钟大吕。“我被固定在这里/已经千年”——大雁塔在诗中化为民族苦难与坚韧的象征。吴惠良誉其为“历史的回响”,其诗“如雄浑的交响”,以其复杂意象和磅礴气势,在“岁月的长河中,矗立着不朽的信仰”。杨炼笔下的大雁塔,不再仅是物理存在,而成为“震撼着每一个心灵”的文化图腾与精神坐标。杨炼的“史诗性”追求,体现在《诺日朗》等作品中,他将神话原型、历史碎片、个人体验熔铸成庞大的象征体系,在时间纵深处开凿民族精神的矿脉。北岛的冷峻解构与杨炼的史诗重构,共同奏响了那个年代诗歌的“时代强音”,前者以锋利的怀疑精神刺破蒙昧,后者以宏大的文化想象重塑根基,形成启蒙交响的双重变奏。
四、飞升与贴地:“沉醉”水域的诗意栖居
当激流渐趋平缓,进入“沉醉”的宽广水域,海子与于坚的诗意,提供了灵魂栖居的别样可能。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澄明之境,被吴惠良精准概括为“诗意的栖居,是心灵的归宿”。这质朴愿望所蕴含的乌托邦色彩,及其与诗人最终悲剧命运的强烈反差,使其诗“如春日的暖阳”,在永恒渴望中“温暖着每一个流浪的灵魂”。海子以赤子之心构筑的田园牧歌,成为高速现代化进程中疲惫心灵的精神绿洲。其长诗《太阳·七部书》更将这种个体抒情升华为创世神话般的宏大叙事,以“麦地”、“太阳”、“王”等核心意象,构建了一个农耕文明的诗歌乌托邦,其飞升的姿态是对物质时代的诗意抗议。于坚的《0档案》则俯身于“生活的土壤”。吴惠良称其“在平凡中发现,诗意的光芒”,其诗“如大地的呼吸,质朴而真实”。于坚通过对日常经验近乎考古学式的挖掘与书写,将宏大叙事遮蔽下的个体生命痕迹重新纳入诗歌视野。《0档案》以反抒情的姿态,却抵达了另一种深刻的抒情性——对生活本真状态的敬畏。其诗学主张“拒绝隐喻”,实则是对语言遮蔽性的警惕,试图通过“回到事物本身”的书写(如《尚义街六号》对市井生活的白描),在碎片化的现实中重构诗意。海子飞升的梦想与于坚贴地的行走,共同拓展了当代诗歌表现领域的广度与深度,前者在天空绘制精神的星图,后者在大地丈量生活的刻度。
五、长河不废:民族诗魂的永恒重构《时光之河》的终极价值,在于吴惠良以诗人之心重构的这部微型史诗,为我们民族提供了一面映照灵魂的精神之镜。那些“如璀璨的星辰”般的诗篇,不仅“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更是我们文化血脉中最活跃的基因。这条河流中流淌的穆旦的苦难沉思、昌耀的爱之救赎、闻一多的理想之光、徐志摩的青春咏叹、北岛的理性呐喊、杨炼的文化乡愁、海子的纯真幻梦、于坚的日常诗学……它们共同汇聚成我们民族精神的“历史回声”与“时代强音”。吴惠良的组诗本身亦是一次诗意的重构实践。他并非简单罗列诗家名作,而是以“时光之河”的隐喻结构,赋予这些诗作以新的时空秩序与精神对话。如将穆旦的“沉思”置于昌耀的“慈航”之前,暗喻苦难是救赎的必经之途;让北岛的“呐喊”与海子的“沉醉”形成张力,展现启蒙与栖居的辩证关系。这种编排本身即是一种诗学判断,体现了对百年新诗精神脉络的深刻把握。吴惠良以《时光之河》向我们发出召唤:唯有不断重返这些诗人用生命与语言构筑的“诗意的世界”,重听那“岁月的低语”,我们的灵魂才能找到真正的栖居之所。当无数个体在诗意中“绽放最美的光芒”,一个民族才能在时光的冲刷中保持其精神的丰沛与高贵。这条承载着无数星辰的时光之河,将永远流淌,滋养着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切渴望在语言中安顿灵魂的人们——因为诗歌,正如吴惠良所启示的,永远是民族精神最深沉的呼吸,是我们在变动不居的世界中确认自身存在的最永恒坐标。2025年6月3日作于北京朝阳。
【作者简介】贾赛赛,笔名木易,诗人,批评家。传世图书策划出版中心总编辑、首席编审,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北京政报》高级顾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家评论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的研究和批评。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文艺批评》等,著有学术专著《后现代主义视域下诗歌精神的新解与重构》《剧变时代诗歌民族性的问题意识与精神返乡》等诗集、批评集八部。编选出版《新世纪诗歌领军人物范本》《中国当代诗坛经典校本选读》《建党百年·文坛先锋作品珍藏版》《中国当代新诗品·二十四位名诗人》(上下卷)《大国传世诗人》(三卷)《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七卷)等文学类编著百余种。曾获“2023年度中国十佳评论家”、“诗探索”理论与批评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优秀论文奖、“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等荣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