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四年有余，很少有人邀我一坐。不但因为省城朋友少，可以聊得来的朋友更少，而且因为工作忙，早出晚归，一天一来一去光是在路上就能耗去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而我已不再年少，感觉时间不止用“过得好快”来说，简直就是一闭一睁“一眨眼”的工夫。因此我会拒绝偶有想起我的朋友的盛情相邀，蜗居在自己的小屋里享受独处的“乐趣”。说到底，我仿佛就是上天派来扫朋友们兴致的人，因此我的生活终归一潭死水。
5月末的一天，苏姐打电话说我的老师要去贵州女儿家，在省城转车，逗留一段时间，郑重邀请我和老师一起坐坐，如此，在给老师接风时顺便就饯行了。
苏姐一贯不会被我的萎靡精神所感染，她总会给我不一样的感觉，我没有理由拒绝她。还因为我的老师是位儒雅随和的君子，更是位满腹经纶的学者，老家有很多文人雅士出版作品都会请他写“序”，他圈子的朋友不论婚丧嫁娶都会请他写“联”。我的散文集《站在云朵上的母亲》的序就是老师不辞辛苦、不计报酬写就的，因为名气，《站在云朵上的母亲》一下子从一个山野小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谢谢老师给予的鼓励，也谢谢老师巧手粉饰，使《站在云朵上的母亲》能够身价不菲。
好几年没见老师了，不知岁月给了他什么？想诚心拜访老师的念想驱使我推掉了手头工作，坐地铁奔向了设宴的地方。中途听说老师会先我而到，愧疚使我失去了定力，更失去了判断力，我竟然先一站下了地铁，在出口时才发现我要去的地方不在这里，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又着急忙慌地回头坐上了地铁。
在省城地铁是最快的交通工具，我这一折腾成功使地铁和公交速度一样了，自然我到达的时候老师已经到了。
拐过一扇门，一眼看见老师正在侍弄他的行李。花白的头发，瘦弱的身体，曲背弓腰，几年不见，老师老了，越老越让我难以望其项背，让我感觉到老师知识储备的厚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论在哪里，不论走多远老师都不会放下手中的本色书和笔。
老师的行李中不但有书，还有美酒，老师送给恩师的两瓶酒端端正正放在饭桌一角。此时我才知，今天尊贵的客人是老师的语文老师——李老师，哎呀！从一脉相承的角度讲，我就是李老师的徒孙了！不由我对两瓶酒有了敬意！
老师好酒，遇酒无不醉，又因老师是出名的写家，省作家协会会员，当地报刊及公众号都刊登老师的作品，老师自己也出版了文集《鹿鸣集》《桃李春晓》《法泉夜话》等，更有诗歌作品入选《中国现当代文学》（艺术类院校基础课“十三五”规划教材）等作品集及中华诗词等年度权威选本，介于种种，当地人毫不避讳号称老师为“酒仙”。我想也只有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老师才敢和李白有一样的号吧！老师也乐得其名。也许因此，老师送尊贵客人的礼物一般都是美酒。
老师和李老师曾有三年师徒情意，相处甚欢，忽而李老师去省城发展，转眼已有四十余年，幸而现在他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古体诗。偶然机会老师在省级诗词群里幸见李老师名字，心有灵犀，斗胆联系，果然是恩师，趁今天经过省城，相约见面。
苏姐很爱书，翻看着老师带给她——安蓝老师的诗集《山河有命》，于心仪处还要勾勾画画。
“安蓝老师的诗，很接地气！也蕴含哲理！”苏姐突然说。
“苏总对诗的悟性很高！”老师落坐在了苏姐对面，一贯的语调总能说出中肯的话语。之所以叫苏姐为苏总，是因为苏姐是卖酒的，主营“李白斗酒诗百篇”的那个酒。老师和苏姐一个喝酒，一个卖酒，无意中形成了维持市场平衡的供销关系，只是在大市场面前显得很单薄，薄得像老师清瘦的脸。老师和苏姐不但是酒友，更是文友，他们见面免不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免不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要多几位像苏姐和老师这样豪爽的人就好了！我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
“苏姐，你写诗吧！”老师对别人的评价我从来深信不疑。要知道，老师还有的头衔是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他的评论字字千斤，一语中的。
苏姐并没有接我的话，她从包里掏出了《站在云朵上的母亲》和老师带给李老师的《桃李春晓》，还有《山河有命》，不紧不慢拍了个短视频，发了朋友圈，并配诗《春日来信》
风解开枝桠的纽扣/盛唐的月光/便跌进层层叠叠的缎匹
你轻启朱唇/露珠在掌纹里打滚
蜂蝶撞碎琥珀色的午后
所有绽放都不必着急/褶皱里藏着慢火/将光阴熬成蜜
而我站在春天的落款处/等某片花瓣/恰好落在/心跳的留白里
苏姐不会让她的生命虚度每一分钟，她总是在找活干、找事干，她在聚会中能拉满人情世故，也可以偷时间学习，还可以瞥见自己的商机，所以她的人生可以用“成功”来形容。
说话间李老师来了！他身形高大，短寸头发显得很精神，国字脸庞，白净皮肤显得很年轻。简单地介绍过后，苏姐双手奉上了《桃李春晓》《站在云朵上的母亲》，恭恭敬敬地说：“这是您的学生和您的学生的学生写的书！您过目。”
李老师双手接过：“不错不错！在这物流横欲的时代，能静下心写书，值得敬佩！”
“哪里！哪里！献丑了！李老师要多多指教！”别看我平时不爱出门，但是在关键时间我的嘴总比老师的嘴快！唉，如果心比老师快一点，难道不好吗？
老师看着他的老师，嘴角浮着他谦谦君子般标志性的笑容。
“我要回去一篇一篇好好拜读！”李老师翻着两本书，指尖划过书页，哗啦啦的声音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我想说，我是按时间顺序编排的，李老师要从童真读到成熟……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老师的书又厚又重，我的书作为陪衬都显得碍眼。何况对爱读书、会读书的人来说，这种话说和没说是一样的，书会告诉一切真相。还有我的老师，他更有资格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书，但是他始终没说一句话，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你的书很厚啊！”李老师环顾一圈，从苏姐到我，最后落在了老师的脸上，“老家写书的人很多！”
“多是多，写出成绩的没几个！倒是有位名叫‘青竹’的，出了一套三本《我家有三双袜子》，卖出去了十多万册！据说还要出第四册呢！”李老师侃侃而谈。“君子言贵”，话要留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再说，大概“恰到好处”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今形势，纸质书能卖这个量，难能可贵，实属不易！”李老师的指尖划过书页，其实声音并没有刚才我听到的那么大。
“青竹是85后，但是她的书很多60、70后都爱看。青竹的书风趣幽默，能吸引人读下去。她年轻漂亮，人又聪明，情商又高，摄影技术也不错，自己就把营销做了。刚开始，她在抖音号上发表自己制作的视频和图片，配以文字，成功吸引了无数粉丝。有粉丝提议把这些文字整理成书，青竹‘听人话，吃饱饭’，成书后，一举成名。听说她现在有百万粉丝呢。”老师和青竹是相熟的。
“现在几乎没人看书了。没想到青竹年纪轻轻能杀出重围，走向全国。”
“青竹的成功可谓一面旗帜！现在看书的人和写书的人一样多！大多是自己写自己看！电子产品已经影响到了读书。”李老师不无忧虑。
两位老师就当前话题谈到了过去，又从过去谈到了当前，谈到了畅销书，谈到了严肃文学，谈到了小说和诗歌。饭菜摆上桌了，都难以打断他们的话题。
“什么是诗？以前我还觉得懂，也写写诗，现在我怎么不懂了！”其实我写的根本不叫诗，只能是分行散文，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自己的疑虑，打断了两位老师的话题，“写得越抽象越难懂就是诗吗？”
“写自己的心！多读多写！读好书写好诗！”老师语重心长。大概我的问题不像上语文课，老师对学生的问题会对答如流，大概什么是诗，千人千面，万人万解，境界有高低，出笔有深浅啊！
“据说有人借助deepseek！真能够打败很多写手！”
“借助deepseek写公文、写评论还可以。deepseek写的文章毕竟没有人写得有血有肉，有感情！我相信，人是独一无二的。”老师总有自己的见解。
“老师，您这次到了贵州去看黄果树瀑布吗？游览回来要写诗还是散文啊？”苏姐大概想到了聚会结束，李老师就要奔赴千里之外的贵州，而贵州最标志的旅游胜地莫过于黄果树瀑布。
“一定要去。”老师看了看他的老师，李老师还在翻书，指尖划过书页，什么声音都没有。“至于写什么，没有过多的想法。”
“咱们也去。”苏姐看向我。
“我去过了。十一年前的十月份，恰到好处的时间，恰到好处的天气。也许是从小在书本上了解过黄果树瀑布的原因，因此对黄果树瀑布有一种别样的感情。一会儿会把书本和现实联系在一起，一会儿又把书本和现实分离开来，不论联系和分离都似梦似幻、似真似假，我将不我了。迎着瀑布走，瀑布溅起来的水珠千层万层细细地扑面而来，水珠映出和人齐高、若有若无、扑闪扑闪的彩虹，瀑布直击已经被磨了棱角的硕大石头，更重要的是瀑布扑腾而下的勇气。柔软无形的水和坚硬无比的石头，命运到这儿全被改写了……哦，对了，当时我写了一首诗《黄果树瀑布，我的恋人》，老师瞧瞧，多提意见。”我在QQ号里找见，发给了老师。“我改过了，只是不知道改后的放在哪里了。”
“东西写出来，放一放，再改就能改好。”老师说，“回头我看看。”
然而，我看见我们在聊别的事的当儿，老师很认真地看了我的诗，然后什么话也没说，直到现在几天过去了，老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说明我写的诗不算诗，老师不好意思明说啊！人贵有自知之明，至少诗不应该是我认为的样子，诗要有诗本来的样子，用最精练的语言写出最优美且具哲理性的东西。
一瓶冰白葡萄酒不知不觉见底了，席终盘净，老师要去火车站了，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老师桃李满天下，他是被学生送来的，现在还要他的学生送往车站。
当老师上车时，苏姐说：“老师，注意安全，到了发信息。”多么贴心暖人的话啊。而我永远不会这样关心人，我只会说：“老师祝您旅途愉快！”老师上了车，车灯闪烁，消失在了城市的霓虹里。聚少离多，自古最怕别离，多少有点隐隐惆怅。
李老师也要告别我们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如潮的人流中。我和苏姐坐上了同一辆公交车，几站过后，苏姐的身影隐在了公交车门外。
官话好说，别离难舍，仿佛一直我在一一告别。那一桌子菜在动筷之前多么诱人，那一瓶冰白在动杯之前也很醇香，一切都那么美好；我们四人一起畅所欲言多么完美，而我们临走时只有残羹剩肴。是我们破坏了酒菜的完美，是我们要告别，是我们要奔赴各自的目的地。
老师第一个离开我们，他却要走最远的路，到明天中午才能到家！第一个出发的不一定第一个到家。老话说，“天上掉乌纱帽头还要伸出去呢”，走最远路的人看似辛苦，却能欣赏到路上不同的风物，取得更多的收获。而早早到家的我只是把自己早早蛰居起来，早早斩断和外界的联系。
回想，酒菜就是为了满足人的味蕾需要而出现的！人吃饱喝足就是它们的目的，人吃饱喝足后偏要想入非非，弄些烦恼的事折腾自己。如果写诗、写散文、写小说，能写出成果更好，写不出成果，就当成一种乐趣不好吗？就像我们离开时的残羹剩肴，曾是珍馐美味啊！就像老师和苏姐的淡然处事，就像李老师欣赏别人时不经意透露着对别人的尊重，他们都把最美好的留给我，我也记住了他们带给我的美好，这何尝不是人和人交往的意义？何尝不是一种生活？
作者简介
孔庆霞，靖远人，喜欢文字，也喜欢以文会友，希望以文字为缘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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