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艺术家,比铁道兵还铁道兵(四)
作者 原铁道兵第十师49团宣传干事 杜巴金
四,踏着筑路英雄足迹,他为烈士清陵园洗墓碑
对刘洪工作室的参观,无形中让我彻底打消了第一次在北碚见面时,心里对他的一个不解和疑惑。他诚挚访谈修成昆铁路铁道兵老兵事迹,采集他们的手印脚印,不止一次的徒步走成昆,自费收集成昆线的铁路文物;这样的支出,可不是一家人柴米油盐、吃穿住行消费那么简单,资金支持从哪里来?原来,他是用模型艺术制作所得这一项并不稳定的主业收入,支持着他的人生理想和精神追求,支持着他立志心中的《我的成昆我的城》这一宏大义举。刘洪有点不好意思的告诉我,为了完成这一义举,他甚至已经花光了父亲去世留给他的40万元。
不止一次的徒步走成昆,刘洪都经历了什么,干了什么?让我们来看看他的一些记写:
“1985年八月,我只身一人,穿一双拖鞋,背一个军用挎包,带一个铁皮手电筒,和一台二手海鸥203折叠式相机,踏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成昆铁路就出发了。
那时候最有兴趣的就是摄影;不仅想实地拍摄自己编订那本画册图片里的景色,更想拍到一些些别人非徒步攀越就拍不到的景色;特别是远距离才能拍到的有列车奔驰在崇山峻岭山里的景色。”
“平均一天可以徒步完成两个区间的里程距离。每天下来就要面对食宿问题;绝大部分车站没有旅店住宿,有些车站连小卖部都没有。典型如海拔最高的沙马拉达车站,还有瓦祖车站、安宁河边的乐跃车站;远离公路、两端都是长隧道。山上角度的拍摄机位,大多都要穿过长隧道、走过高桥梁,攀爬没有路的“路”去寻找、接近。在人迹罕至的地点等候稍纵即逝的拍摄时刻,往往一蹲就是一个整天。准备不足就会饿肚子,甚至在外过夜。有一次拍摄云南段的展线夜景,夜间只有三趟上行客运列车,等把最后的一趟客运列车拍完,走回住宿过夜处已是零点以后。”
“为了拍摄列车在上下盘旋的韩都路展线上运行,得到一张更稀奇、与众不同的列车奔驰在展线上的画面;经过观察发现,要在瓦祖车站成都方向一侧对面的山上,找寻到一个合适的高点机位才行。于是就徒步穿越隧道,走过跨越深沟的铁路大桥,再沿土路穿越田间、翻越山坡,估摸着大方向往回走到了可以远望对面展线地段的地方。我钻过灌木丛,艰难的找到了合适的机位,然后静静的守候、等待。终于等到了5634、 K118两趟旅客列车在展线上奔驰的难得时刻。透过镜头,我看着紧随在5634次慢车后面的K118次快车,高兴的按下了快门。原本在这一时刻,我该是坐在5633里面的;只有坐这趟列车,我才能够返回到普雄食宿。现在,为了这张照片,我只能在车站对面的山上,眼巴巴望着她开走。接下来就得想一想,如何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里边过夜?
拍摄完毕下山,走回到铁路这一侧,我寻到了一处彝族人家的房屋。房主人不在,我就在屋外坐了下来;周围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可怕。那是12月的冬天,太阳落山之后,气温急剧下降。冷得实在不行,我看见屋檐下码放着的干柴,犹豫再三,取了一些柴火,在屋外远处生火取暖。房主人回来了,是一个老妈妈。我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叽里咕噜轻声回应了两句彝族话我也听不懂,她就进屋去了,没有再出来。她的屋里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任何声响。这样,我无法跟她解释为何动了她的柴火,也打消了要敲门问她买几个土豆、煮一下填填肚子的想法。只好嚼下包里面仅剩的几小片饼干,守着面前这堆燃烧的柴火,饿着肚子熬了一夜。天亮离开时,我在柴灰旁边用石头压了五块钱,算是给那位彝族老妈妈的柴火钱。”

(刘洪在高远处摄影的大渡河边关村坝火车站)
“成昆铁路由于坡度很大,从内燃机车时代开始,列车运行进入山区线路都必须采用两台以上机车牵引;这种机车联在一起就叫做‘重联机车’。如果能够拍下一张“四机重联”这样具有强烈成昆铁路特点的照片多美呀!根据多次走成昆的经验和考察,2022年夏天,我在轸溪车站附近的深溪3号大桥附近,以及刘沟车站对面的山坡上,选定了最佳的拍摄位置。然后住进沙湾镇(郭沫若老家)的一家旅馆,以便天天都去这两个拍摄点,长时间守候,抢时间抓拍。
每天早晨五点多起来,洗漱、早餐,再买两块沙湾有名的“红糖馒头”带上作午饭。急急开车走省道、上小路,奔山上而去;停好车、爬上山坡,架好相机等待。夏天在这里守候,穿上衣服太热,脱掉衣服太晒;一天下来一身就像是煮过的虾,晚上洗澡时身上皮肤痛得火辣辣的。

在山坡上等待,我把背包、饮水放在树荫下。结果到中午准备吃饭时一看,馒头袋子里面爬满了一种小红蚂蚁,让人头皮发麻;只好饿了一顿。次日,把袋子挂在坡上小树枝条的远端;不料想,这种小红蚁依然能够找到枝梢的食品袋,把我的午饭变成了它们的美餐,让我再饿了一顿。
一天,开始守候不久,天色黑压压,忽然下起了雨。这时候右腹部疼痛起来;根据以往经历看,我确信自己是结石痛发作,必须立即下山赶回成都,到医院治疗处理。
从这里回家还有两百公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在途经沙湾时赶紧买来止疼药服下;中途在夹江天福服务区准备歇歇气、缓解一下,这时候已经痛得来呕吐,就和家里打了电话……。余下的这一百二十多公里,我简直不知道是如何坚持开车回到成都的。女儿早已在楼下等候,叫出租车把我送进了城里医院。在医院经过超声波碎石治疗、不痛了,我就又返回了拍摄地。
就这样,我前后一共守候、拍摄了23天。最初是为了能够拍到‘四机重联’而来;结果在2022年7月7日“七七卢沟桥事变”这天,意外的在刘沟站对面山腰处,等来并且拍到了一张‘六车重联’照片!心里又高兴、更庆幸,这真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奖励!”

(成昆铁路多机重联列车爬上坡度大桥 摄影 刘洪)
刘洪在徒步走成昆的过程中,曾经到沿途多个安葬有修建成昆铁路牺牲铁道兵的烈士陵园祭拜。特别是沙湾革命烈士陵园,刘洪不止一次到这里凭吊。该陵园安葬有铁十师的46位铁道兵烈士,其中包括英雄徐文科烈士。徐文科烈士墓和纪念碑原建在轸溪车站。成昆铁路全线通车,铁十师撤离以后,地方政府把散葬在烈士牺牲、病逝工地附近的烈士墓集中迁移沙湾,修建了沙湾革命烈士陵园,供人们瞻仰、祭拜。
铁道兵修成昆线的丰功伟绩,以及为修路而牺牲烈士的英雄事迹深深的感动、激励了刘洪。在他的记写里有这么一段:
“当我脚踏枕木一步一步走在漆黑的隧道里时,手电筒一小团光照着脚下不断后移的钢轨,时不时还照见铁道兵当年用红色油漆刷在隧道壁、横洞里的革命标语和口号……。这时,我会映想出他们当年战斗的场景,……似乎又听见了他们的风枪声、铲锹声、扒砟声、口哨声、爆破声……。我脚下每一步延伸的铁路,都是他们用青春热血所铺就。……他们把生命中最青春美好的岁月,印刻在了这大山深涧,把年轻的生命定格在了这天地之间,那是付出了怎样的牺牲?才让这条举世闻名的钢铁大道,跃然于这颗蓝色星球上……。说他们与日月同辉、与宇宙永存毫不为过!”
于是,刘洪下决心再一次从头到尾走成昆,把沿途的烈士陵园,以及途中问到、走到、找到的烈士墓冢,也拍摄、记录下来。为此,他建立了一个《成昆烈士》文件夹,用以记录逝去烈士的名字。计划和他所要采集与成昆铁路里程数相同1090位健在老铁道兵的手印脚印一起,置放于计划拟建的成昆铁路纪念馆展陈。

(刘洪拜谒烈士陵园)
2013年,刘洪正式第二次徒步踏上了远比拍摄铁路风光照片艰难困苦得多,大大超出自己预想的行程。他发现,由于时间过去了50余年,铁道兵部队的烈士陵园情况还好,而铁路工程局的不少陵园,墓地无人管理,荆棘、杂草丛生,已经变成荒冢,有的甚至沦为垃圾倾倒地。


(被荆棘没顶的两冢烈士墓 墓碑顶依稀可见)
例如,在漫水湾镇的铁二局六处、铁五局二处烈士和职工陵园;前一年他曾经来过这里。如今一把锈锁锁着园门,现场进不去。问铁路上,叫找政府;问政府,叫问铁路。倒是询问陵园旁边一个干活的村民,得到指点,爬上园后围墙低矮处、跳了下去。那一次,从超过人头高的杂草丛中,艰难清理出5个墓碑。2013年3月,刘洪带砍刀、镰刀、大剪子等各种工具,第二次来到这里;“轻车熟路”,再翻越围墙跳下去。奋不顾身、披荆斩棘;清理出墓碑,拍照片以后,才翻爬铁栅栏大门出园。在这个陵园,刘洪前后总共清理出74座烈士墓(其中5座墓无墓碑)。


就这样,每到一处陵园,刘洪就不顾劳累,不怕蛇、鼠,虫、蚁,蚊、蜂,不顾棘刺疼痛的清理斩除杂草。有的清理两三天,有的清除三五天甚至更多,一处一处往前推进。越西乃托铁二局九处的陵园,铁西车站、普雄贡莫村、沙马拉达隧道进口等处的陵园,刘洪都这样进行了清理。其中清理铁西车站铁二局五处烈士、职工陵园,他连续清理工作五天。“每天结束工作下山来洗漱时,全身上下除了眼白是白的,鼻腔里是黑的、耳朵里是黑的、门牙缝是黑的、连从喉咙深处吐出来的口水更是黑的。”在这里,他共清理出来72座烈士墓碑。


在刘洪的记写本中,他比较详细的记下发现和清理位于攀枝花金江镇的铁四局三处的烈士职工陵园的过程:
“该陵园在攀枝花火车站广场对面远处的半山坡上。第一次发现它是我站在水果市场的路口,透过屋顶、无意间望见山坡树丛中小小的一点,像是纪念碑顶部样的造型。心里面就激动起来了:多半是个烈士陵园纪念碑!于是,按照大致的方向、循着田间小路迂回盘旋兜了很大一圈爬上山去,往下俯瞰:果然是一处陵园,坡下远处就是攀枝花火车站。下到芒果地,艰难的穿过倒伏在陵园里面的干枯树枝,拨开齐腰深的草丛走近了纪念碑;只见碑文写的是:‘……修建成昆铁路王多臣等二十名同志光荣牺牲……以作纪念。’
环顾四周,陵园四周的钢管栏杆早已不知去向,独留铸有立体红五星的水泥柱子掩没在荒草之中。历经岁月的冲刷,阳光下的五角星在一片绿丛中显得分外耀目,齐胸高的杂草把墓区完全掩没。四周静得让人压抑,周围水泥立柱上一个又一个的红五星,是不是烈士们驻留人间的眼睛?和我相对而视……。”

“数月后,当我携带清理工具再一次来到这里时,眼前的景象让人惊愕不已:陵园荒草已被火烧个精光,整个墓区被不知何年的山体垮塌的泥土和暴雨泥石流所淹没。靠山体最近的墓碑露出地面仅有一拳高,地面与四周山坡已成一体。”

“要把二十个烈士墓碑挖掘出来,这次带的镰刀等‘轻武器’根本施展不开。我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啥时间才能全部挖开?于是我就到附近找了一个村民,想花钱请他上山帮忙,让这些烈士墓碑重见天日。这位村民到现场观察之后,开口就要价3000元;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经济状况,商量不成,这位村民转身下了山。他的大口要价,反而坚定了我自己动手的决心。我想,就自己一个一个来挖吧,总会完成的;到清理出这二十个烈士墓碑,就等于我‘挣’了3000块钱!于是,我去买了一把折叠式工兵铲,上山到陵园自己干了起来。”


“沉积墓碑周边多年的土层已经严重板结,太硬,挖起来十分费力;只能用工兵铲一点一点、一勺一勺的慢慢戳、慢慢掏。越往下越困难,最后只能跪地才够得着,当工兵铲最后戳到水泥地面,墓碑正面露出、看得见碑文字迹时候,我那心啊:我终于完成一个了!然后剪一把荒草,用剪子把端头弄整齐、做成一把‘硬刷子’,把碑面残留的泥土刷下来,用嘴包口上山带来饮水瓶里的水,喷冲干净墓碑字迹。等墓碑上水迹干去,我就向墓碑敬礼、拍摄。然后一仰脖子喝下瓶子里剩下的那点水,痛痛快快、开开心心的下山去。”

这一处陵园20位烈士墓碑的清理、拍照工作,刘洪从2009年11月至2019年1月,十年间,前前后后去了10次才最后完成。为什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因为这期间刘洪结婚成家,有了女儿。女儿上学以后他每天早晚要接送女儿上下学,只能选择周五下午乘坐13:10第一趟从成都发车去昆明的K113次旅客列车,凌晨两点多到达攀枝花。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一大早到此间认识的一位水果市场的老板朋友那里,拿上从农民家借来的锄头,然后上山去挖掘。

上午只能完成一个墓碑的清理工作。吃罢午饭,必须坐下午两点过的K114列车返回成都,才能赶周一早晨送女儿上学。此处第十九个烈士墓碑,是2015年5月22日清理完成的。直到2019年1月24日,刘洪第三次徒步走成昆的金沙江段到这里时候,才把第二十个被埋烈士墓碑清理完成。(未完待续)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