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海宁
2025年5月22日于南京
离开我的老家浙江海宁整整13196天,36年零56天。时间就像一条宽阔的河流,把我冲到远方的世界,冲到异国他乡。但这条河流的源头,始终在我心里蜿蜒不息,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记忆,拍打着我童年的岸边。离开这么多年,上一辈的老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年轻的晚辈也大多认不得我了。回到故乡,见到发小,同龄人竟也话不投机。成长环境不同,世界观不同,他们多还在田里务农,或者镇上打打零工,日子过得朴素辛苦。我站在他们中间,像一块被雨水冲刷多年、失了棱角的石头,只能默默点头微笑。
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说是“回家”,其实更像是走进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翻开一页页尘封的回忆,字里行间满是温暖,也满是叹息。
这次从美国回来,是这些年待得最久的一次。趁着时间充裕,我回了两次老家。
第一次是清明回去祭祖。恰逢我老爸八十大寿,兄弟姐妹们齐聚一堂,围桌而坐,吃吃饭,聊聊天,老爸特别开心,念叨了好久。虽然早去晚归,匆匆一天,但我知道,对他而言,比金子都珍贵。我想,以后每年都该组织一次这样的团聚,能聚几次是几次,毕竟,人生能等的机会并不多。
第二次回去,是为了再看一眼我的老宅——或者说,是老宅的废墟。房子早拆了,只剩下后门的那片竹园和邻居家的箬竹树仍然倔强地站着。箬竹是我们小时候用来包粽子的,那叶子宽厚,韧性强,自带竹香,用它包出来的粽子不易破裂,连煮出来的汤水都带着淡淡的清香,是端午节不可替代的味道。
站在废墟中,我的思绪却早已飘进了记忆里的老宅。
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民居,和乌镇的房子极为相似。屋屋相连,中间有宽阔的廊道,廊顶是油漆刷过的木头梁,柱子下面是圆润的石敦。雨天的时候,我们孩子就在这廊下玩石子、翻卡片,而大一点的哥哥姐姐则围坐着打牌,一派热闹温馨的景象。
我家是个大家庭。爷爷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他是老大。爸爸那辈更是兄弟五人加一个妹妹。兄弟多,分家时我家只分到一间正屋,外加后门自己搭的羊棚。屋和棚之间的墙是用绿麻杆和黄泥糊成的,家里常年弥漫着羊骚味与羊屎味,夜里听得羊在咩咩叫,仿佛也成了一种奇特的摇篮曲。
那时候大家对“卫生”没什么概念,虱子、跳蚤成群。爸爸会用六六粉(一种剧毒农药)喷床下,还用六六粉洗头,现在想起来都毛骨悚然。可那个时候人穷命贱,中了毒也舍不得上医院。
床是几张长凳拼起来的木板,上面铺上稻草,再盖上草席。我那张床最“有来历”——是我爸从坟地里扒来的两块旧棺材板做的。门板是一块,床板是一块。听来毛骨悚然,但那个年头,哪还有什么“风水”讲究?活着重要。
妈妈的嫁妆是几床被子和一个铜火炉。冬天放点炭火,炉子塞进被窝,整个屋子都温暖了。还有两个暖水瓶,家里的桌子是一块木板,下面用南瓜叠的,有一次我把桌子一扒,桌倒瓶碎,还砸到南瓜满地乱滚。爸当场要我外婆赔瓶子。外婆心疼我,把织布卖了才买来新的。
过年是我记忆中最绚烂的一页。家家户户出门拜年,小孩子最开心。有一年去爷爷的妹妹家,镇叫留良,比较远。雨天路滑,我们光着脚走烂泥路。鞋都是带着,到了人家家门口才穿上。记得有一年是坐乌蓬船去的,大伯划船,大家坐在船舱里说笑,那感觉至今难忘。
拜年是门学问,每家都会送一条白切糕,糕上写着名字,下次你来我家要还回来。那种用糯米蒸出来的糕糯香扑鼻,轻轻一咬粘牙却不腻。拜年吃饭讲排场,家家切一块大肉放碗里。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看的。夹给你后,你不能吃,要“懂规矩”地放在碗边,吃完再还回去,因为他们第二天还要再用。
偶尔遇到富裕点的亲戚,会偷偷告诉你:“这块小肉给孩子吃。”我会悄悄看看父亲,若他点头我才敢吃,那块小肉胜过山珍海味,记忆中那味道,浓得化不开。
我们过年会有大伯家合买一个猪头,我家得半个猪头。爸爸是高手,能把猪头拆得干干净净。骨头给我,我就在门槛上舔啊舔。肉不让随便吃,要等正月十五才能尝到。那一碗猪头肉放老腌菜去蒸,满屋飘香,汤汁滴在饭上,我能吃三碗。那味道,今天全世界也没有地方能复刻得了。
而今,海宁老家的房子全拆了,代之以整齐漂亮的三层楼房。家家户户修得像别墅,但那种人情味,那种邻里之间唠唠叨叨、互帮互助的感觉,却找不到了。以前我们家没酱油会去邻居家借,今天你送我几根黄瓜,明天我送你几把青菜,那是一种朴素的人情美德。
如今我回国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但对故乡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人越是身处远方,越会想念家。不是因为那里多么富裕,而是因为那里有一段你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有一群你叫得出名字却再也叫不应的人。
故乡是什么?是一口井、一株树、一块破门板,是那些年你最穷最苦的时候,却依然拥有爱的地方。故乡不是地理的存在,而是一种灵魂的归属。当我站在异国街头,风吹过来一阵饭香,我会不自觉想起那碗蒸肉和老腌菜的味道。那味道,不在舌尖,而在心里,在故乡的名字里——海宁。
